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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凤尾
作者:马家辉
内容简介
他们是互不靠近的船舶,却在同一个江湖。 在这样的时局里,每个人都背负着世界的混乱,以及混乱里的怨怼。 跟你对赌的并非其他,而是命运,只是命运。 一九三六年的中国,时局纷乱不明,内战外战一触即发,本是广东乡下一个木匠的陆北才被抛进时代的浪涛里,揉搓、碾压,沉沉浮浮。 离家去陈济棠部队当兵,无意间窥知兄弟的秘密,差点丢了性命;偷渡到香港卖苦力讨生活,又卷入一场洋人的命案;无奈之下逃到广州,经弟弟引介加入洪门在 跟命运的对赌里,陆北才似乎总有化险为夷的运气。再次回到香港的他,改名北为南,搖身一变成为孙兴社龙头,江湖尊称的南爷。 但历史的赌局从来不按牌理出牌,日本人的威胁一天天迫近,上海青帮来了,汪精卫的人来了,江湖翻江倒海,而南爷心底的秘密炸弹也仿佛随时会引爆
楔子 行船的我外公
刚开始我想写的只是哨牙炳,是从我外公嘴里听来的故事。
是十五六岁那年吧,一个晚上,我外公把一个碟子从厨房端到客厅,碟里盛着一根长条状的粗黑物,像塑胶不是塑胶,似木头并非木头,大约有八九吋长,像烤焦了的香蕉,微微冒烟,发出吱吱细声,仿佛仍有生命,随时会突然跳到半空敲打我外公的头。我外公用筷子把它夹起,蘸点橘红色的辣椒酱,放进嘴里一口口地咬吃,眼睛半张半阖,眼珠子悬浮在眼白间,像旭日初升,表情无比满足。
“阿公,食乜?好唔好味?”我边看电视节目《欢乐今宵》边问。节目里,沈殿霞扮演凶恶的上海包租婆,操沪腔广东话,握着菜刀追斩房客谭炳文,谭炳文边笑边逃,示范了人间暴力原来可以如此儿戏。
“牛宾周。你依家仲后生,唔驶食住。”我外公含糊答道,似乎担心我跟他抢吃。
我们广东人把阳具叫作“宾周”,但其实广东人对阳具有许多种唤法,依据大小粗幼而异,啫、鞭、捻、屌、鸠、七、雀,名目繁杂,宾周是最小的一种,通常只用于小男孩身上,那根阳具非常粗大,看来是我外公用错了名词,但亦可能因为他见我年纪小,故意选择一个比较童稚的说法,没料到我有被瞧不起的感觉。
这更引起我的好奇了。我把眼睛从电视屏幕转移到我外公的脸上,认真观察他如何把牛宾周一吋吋地吞进肚子。他张开嘴巴,把牛宾周的前端慢慢塞进去,用舌头舐几下,始咬一口;再舐,再咬。牛宾周在我外公的嘴里愈缩愈短。看着看着,我年轻的脑袋涌起无数问号。宾周的主人到底几岁?是初生之犊?年幼的牛已经有这么粗大的家伙,老牛的捻岂不更巨大如柱?可怕呀,但也可羡呀。为什么牛有这么大的东西,我却没有?可是,这么大的阳具,有什么用途?会生很多小孩吗?生得比我外公的还多?
我外公那年六十九岁,听外婆说过,他是二世祖,在中环士丹利街有十多幢房子,祖业是代理经营来路花露水,廿五岁继承父产,但滥嫖烂赌,不到五年已把祖业败得七七八八,扔下烂摊子不顾,到远洋货轮上做水手,我们广东人叫作“行船”,那年头非常普遍,许多男人稍遇不如意事,或生意失败,或情场失意,马上行船,王家卫拍的《阿飞正传》里的刘德华就干过这码子事,看似潇洒,其实是不负责任。所以我外婆常在我母亲面前抱怨:“男人冇鬼用,净系识发烂渣,发唔到就转身走路!”
我外公整整行了八年船,每隔八九个月回港靠泊,来来回回八九趟,把我外婆的肚皮搞大了六七回,一窝子女由她独力抚养。我母亲排行第三,外公外婆老后,搬来我家,由我母亲和父亲照顾,他们也照顾我和姐姐和妹妹,另有几个不成材的舅舅亦常来借住,五百平方呎的小单位挤了八九个人。然而小时候不觉苦楚,只把它叫作热闹。
那夜我外公在咀嚼牛宾周时,忽然问我:“家辉,记唔记得谢菲道口那间成记茶楼的老板吉叔?佢前几日死捻咗。”
当然记得。奇奇怪怪的一个人,小时候跟我外公我外婆到成记饮茶,吉叔经常从柜面走过来跟他们倾偈,但不断伸手摸我的头,又偷偷扫抚我的背,我想笑却不敢笑,感觉尴尬,仿佛自己做错事,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从不碰我姐我妹。也许碰了,只是我不知道。
我外公搁下筷子,端起酒杯,喝一口看似白开水的双蒸米酒,续道:“吉叔有个舅父叫作哨牙炳,以前系洪门猛人,好鸠巴闭,最过瘾系佢响英京酒家摆过一场叫作‘金盆洗捻’的江湖大会,嗰时你才四岁,对,一九六七年,那一年你四岁。”当有其他人在家,我外公不会讲粗口,他知道我爸不喜欢他对小孩子讲粗口,但当家里无人,他马上脏话满嘴,仿佛不把生殖器官夹在话里便说不出半个句子,我也听得开心,因为高兴他把我当作大人看待。粗口烂舌的我外公是我生命里第一位脏话老师,长大后,我说之不断,青出于蓝。
我外公酗酒,经常喝完几杯九江双蒸便涨红了脸,眼睛浮在眼白中间,仿佛眼白是海,波浪翻腾,把他冲回当年漂洋出海的年轻岁月。他总爱把口袋里的钞票掏放桌上,唤孙子们过来想拿多少便拿多少,嘴里喊嚷着:“攞哂去驶!阿公唔钟意钱!Money is no good!你们唔明!你们唔会明!Money is no good!”醉酒之后,外公便喜说英语,但说来说去就是那几个单词,我外婆和我爸妈在旁边看着,冷笑不语。
对于行船的理由,我外公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喝酒后必重述一遍:“你们全部憨鸠鸠!我唔系败哂啲钱!我系故意驶哂!做有钱佬等于坐监,有钱便不自由!香港太小了,我要睇尽全世界,自由自在,想去边度便去边度,想做乜就做乜!你们这类人唔会明白,因为你们唔系我们这类人!”
我本来确实不明白什么叫作“你们这类人”和“我们这类人”,直到多年后我在美国芝加哥读硕士,我姐姐因事公干,路过此城,与我坐在唐人街的顺记酒楼吃晚饭聊天,时值寒冬,店外风狂雪暴,在零下十三度的低温里,难免怀旧,我姐姐忽然问:“家辉,你知道外公乜去行船?”
“他自己说是要去见识世界呀。Well,但鬼至信佢!佢一定只系想去玩女人!”我嘴里含着一块糖醋排骨,含糊答道。
我姐姐笑道:“是呀,鬼至信佢。”
她端起茶杯,呷一口,沉默半晌,道:“我跟你说个秘密。”
我愣了一下,试探道:“你决定离婚?”
我姐姐结婚五年,有五次夜奔娘家的悲惨纪录,跟婆婆相处不好,丈夫站在母亲那边,二对一,经常吵架冲突,她受不了时便回来找我爸妈,每回都是过了三四天,我姐夫来按门铃把她接走,我也每回都对她说,散伙吧,像打麻将,两个对手合谋串通,你注定只输不赢,早点觉悟,趁早收手,没把一辈子输尽,其实已经算是赢钱。何况在这张赌桌输了,歇一歇,换另一张赌桌再赌,搞不好能够收复失地。许冠杰不是唱过吗?“人生如赌博,赢输冇时定”,不服输的赌徒是最失败的赌徒,唯有服输,始有机会取得最后胜利。但她偏不听劝告,我偷听过她跟我妈说,婆婆总有死去的一天,到时候,赌桌上一对一,便是绝地反攻的大日子。她愿意忍耐、等待。
然而那个傍晚我姐姐说的秘密跟其婚姻无关。她先唤侍应生加冲了一壶普洱,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握着暖热的杯身,清一下喉咙道:“外公抛妻弃子去行船,家人苦,家人以为他也苦,唉,原来才不!他非常开心!”
“是啊,他爱自由啊。他不是经常这么说吗?千金难换真自由,他当然开心。”我把一箸虾仁炒蛋夹进嘴里,边说边道。我姐姐说好由她请客,我这穷学生没理由不像饿鬼出关,把能吃的都吞下肚子。
我姐姐道:“自由不一定开心,问题是把自由拿来做些什么。外公其实……他跟船长——有——路。”
我咀嚼着虾仁,惊吓得狠狠咬到下唇,流血了,痛。但此刻不是理会伤口的时候,马上追问:“有路?他和船长?原来船长是女人?”
我姐姐啐道:“船长就是船长,长得高头大马的那种船长。你懂吗?船长,男人。是真的,是妈妈告诉我的,外公跟他有路。”
她放下茶杯,用缓慢的语调说,我外公死后,妈妈整理遗物,发现放在床底多年的鞋盒子里收藏了几张比邮票稍大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沙滩,看上去像在印度或埃及,搞不清楚了,但照片中人明显可见充满喜悦笑意,都只穿泳裤,勾肩搭背,状甚亲昵。有一张照片清晰可见是站在罗马斗兽场旁,我外公把半个身体依偎在身材高大的船长胸前,抬头望向对方,仿佛在索吻。我姐姐说,妈妈哭了半天,稳住心情后,把照片烧掉,把秘密紧紧埋藏心底,老后,在肺癌住院时终于忍不住告诉女儿,不想独自把秘密带进棺材。我姐姐道:“妈妈说时还不断骂外公‘变态佬’,恨之入骨啊。”
我沉默一阵,道:“且慢。即使跟船长有路,亦不见得他系为了船长才去行船。很可能系行船之后才遇见船长,船上闲着无聊,干柴烈火,愈陷愈深,最后搞出个大头佛。生命就是这样啰,踏出第一步以前,永远唔知道第二步在哪里,踏完第二步,又有了意外的第三步,每一步其实都在迷路,最紧要系自己觉得开唔开心。我也从没想过会在天寒地冻的鬼佬地方同你食虾仁炒蛋呀!”
我姐姐放松地笑了,但可能跟我的故作幽默无关,纯粹因为释放了压抑多年的心底秘密。她吁一口气,沉静地跟我对望,我才发现这几年我姐姐苍老了许多,婚姻太磨人了,谁敢结婚,谁就是勇气十足的傻子。
当晚回家,我辗转反侧到半夜,脑海一直浮现我外公的脸,那张脸,是如此不快乐,如此哀伤,如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小时候经常见他站在客厅窗前抽烟,望向街外的修顿球场,看一大群男人汗流浃背地追逐一个足球。长大了才稍领悟,或者,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有他失去了的一切,有他期盼的一切,有他享有过但已不再属于他的一切。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流动着让他感到绝望的人和事。他在“你们这类人”里面拼命寻找“我们这类人”,像被冲到岸上的鱼般无助挣扎。
那行船的八年该是我外公最美好的八年,之前,不明白自己;之后,须隐藏自己。唯有在那八年里,在汪洋大海上,跟一个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夜里抬头望星,白天远眺波涛,彼此守护,没有过去与未来,有的,只是当下的现在。纯粹的八年,孤绝的八年,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八年。可是其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不再行船?船长死了?厌倦了?闹翻了?移情别恋了?这都是让我难以入睡的好奇问号。站在窗前的老去的我外公,会否幻想自己仍然站在货船的甲板上,眼前并非球场而是大海,而其中一个奔走逐球的男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船长?在那八年之后,回到闷狭拥挤的家里,被熟悉的却又其实对他毫不理解的家人包围,他怎样隐藏自己,处理自己?
我又想到我外婆。我外婆也抽烟,整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嫁了一个富家子,富家子忽然变成败家子,感觉必像打麻雀吃了诈和,要把抽屉里的钱统统掏出来赔人,抽屉一开一关,命运逆转,荣华富贵烟消云散,不可能不怨不恨,若没法把自己的心变成麻木,恐怕早已从天台纵身跳下。而她恐怕至死亦不知道自己的败家丈夫的另一张脸孔,那于她是另一种诈和,她嫁的原来是另一类人。我外公和我外婆先后死于肺癌,都是七十三岁,恩怨情仇了一辈子,却在生命的终结处有了巧合的相同。肺癌是我母亲家族的遗传病,我父亲家族那边的则是心脏病,所以我猜,除非发生了什么突发意外,自己他日若非死于肺便必死于心,但预知自己的死亡方式并不使我恐惧,反让我得到生命里总算有了可以预测的事情的实在感。我跟自己订了一个小小的赌局:不知何故我猜结束我的生命的必是心脏病,而非肺病。这将是我生命途上的最后一盘赌博,答案揭晓之际,便是生命结束之时,我充满期盼。
我从没细究外公为什么这么老了仍吃牛宾周,但对他当年说的“金盆洗捻”故事印象深刻,我最初想写的便是这故事。我记得我外公说:“哨牙炳卖茶叶出身,卖卖吓,跟咗南爷,做捻咗孙兴社的账房先生,管住盘数。佢好鬼咸湿,食过的女人多过你饮的茶叶,五十九岁那年,老婆帮佢在英京酒家摆寿宴,筵开廿四席,可是出了个鬼主意,迫佢在宴上宣布金盆洗捻,除了老婆,从此不碰其他女人。最过瘾系,炳嫂特地邀来哨牙炳最常亲近的十几个姐妹,让她们跟佢的宾周隆重告别。”
我听得瞪大眼睛。原来“金盆洗捻”是这意思。这岂不等于练了一辈子刀法的武林大侠宣布封刀?太可惜了吧?我在那岁数虽仍未尝人事,但已知悉并且期待男女秘密,觉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封起来,太可怕了,太残忍了,怎么可以呢?真的可以吗?万一封刀之后,忽然技痒,能不能再把宝刀抽出来用一用?别让炳嫂知道,不就成了吗?
我没向外公寻求答案,只是安静地听他把旧事说完。
外公似乎看穿我的心事,笑道:“那时候的香港好捻乱,左仔搞暴动,通街系土制炸弹,哨牙炳想移民澳洲,老婆唔肯去,除非他金盆洗捻,让她觉得有面子。忍了这么多年,她要攞番个尾彩。家辉,记住,女人好捻毒,千祈咪信她们。”碟里剩下一小截牛阳具,像一截粪便,我外公往碟里瞄几眼,不动筷,可能是舍不得吃。他继续道:“宴会当晚,出席的姐妹喊嚷哨牙炳把宾周掏出让大家看最后一眼,像瞻仰遗容。本来,一切顺利,但有个姐妹竟然贪得无厌,向炳嫂提出要求,除了用眼睛去看,亦想伸手去摸,算是握手道别……”
我打断我外公的话,急问:“是轮流摸,抑或一起上?”
我外公啐道:“当然系轮流摸!一条宾周能有多大?十多只手摸过去,够应付吗?但最离谱系有姐妹进一步,要求用嘴吮一下哨牙炳条宾周,算是吻别……”
我又用一声“哗!”打断我外公的话。不敢置信,太恶心了。脑海浮现一群女人排着一条长队,轮流跟一条宾周吻别的混账情景。
我外公道:“确实过分。炳嫂当然火冒三丈,痛骂她们得寸进尺,姐妹们不服气,驳嘴回骂,一群女人初则口角,继而动武,最终扭打成一团,扯头发,拉胸围,满场在座的江湖好汉亦阻拦不住……”
性子急的我抢问道:“哨牙炳呢?没出头阻止?”
我外公说:“阻止个屁!他跑啦!失踪啦!女人们打架到半途,忽然发现哨牙炳不见了踪影,无人知道他躲在哪里!”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从此至今无人见过佢,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十多年了,无声无息,搞不好早变鬼了!炳嫂曾经悬赏花红三万元寻人,如果你有兴趣,不妨揾下哨牙炳,不过我不确定悬红是否仍然生效,炳嫂上年死捻埋,你够胆就揾孙兴社依家的坐馆普洱茂问问。”
很荒唐的事情对不对?如果不荒唐便不值得写了。十五六岁时我从外公口里听了这故事,记在心里,久久难忘。前几年动念写小说,哨牙炳的事情忽然像潜水艇浮出水面般冒到脑海表层,乃决意写它一写,可惜,外公病逝多年,没法向他问长问短,唯有到香港大学图书馆翻读旧报纸,也重回湾仔拜访几位七八十岁的长辈叔父,设法了解更多细节,终于,约略了解哨牙炳、南爷、鬼手添、阿七、鸡王六、肥仔文、道友本等孙兴社人物的宾周故事。
二○一四年的五月,我自己也五十一岁了,静心坐到书桌前,桌旁叠满影印材料,每天早上起床后做的第一桩事情就是按键写作,跟这些大多早已不在的江湖英雄狗熊的宾周厮杀拼搏,刁那妈,宾周满目,把我塞得胃肠满泻。
但要说哨牙炳的故事,得从南爷说起。南爷姓陆,名南才,原名北才,当上香港洪门孙兴社龙头后始改北为南——香港是南方,他誓做“南天王”。
各位观众,保持肃静,南爷登场。时为一九三六年,丙鼠,我出生前廿七年。有请,南爷。
第一部 龙
一 阿娟的小棍棍
陆北才清楚记得那天是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廿四日,两年以前从没想过离开老家去做兵,离开后,五天以前从没想过来到这个闻说已久的香港,所有事情莫名其妙地发生着,他在所有发生里走一步算一步。
五天前陆北才从广东茂名出发,徒步南下宝安,穿越边界,进入新界和九龙,终于抵达尖沙咀,财物在途中丢尽,只在脑海记得一个地址,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他站在九龙半岛的最南端,站在铁栏杆旁,隔着维多利亚港望向香港岛,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洋船、小船、快艇、木艇,不同的船只在他眼前穿梭来去,傍晚时分,对岸华厦亮起红红绿绿的灯,灯光倒映在海面像被剪得破碎的旗帜,招牌上有许多英文,他看不懂,更觉诡异,以及茫然悚然。
然而对着海面狠狠骂一句“是鸠但啦!”便又释然。走到哪里算哪里,一旦走不下去,大不了蹲下来,留在原地不动,随便老天爷想怎样便怎样。自小听父亲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求捻其啦!”,听多了也变成他的口头禅,他还多加一句“是鸠但啦!”是但,求其,都是无所谓,骂一骂,再坏的事情立即被调理妥当,变成可以接受,或无所谓接受不接受。反正接不接受都会发生,眼前能做什么便做什么。人们不都说这是乱世吗?乱世的意思应该是不管你如何应付,结局都乱,与其徒耗力气,不如干脆在混乱里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像打麻雀,手风顺时吃双辣爆棚,手风差时,拿回十三只乱七八糟的牌,十三不搭,唯一可做的是忍耐苦撑,守住老本,有赌未算输,一天不离开赌桌便一天有希望。就算离开了,亦可以重新再来呀。牌在人在,人在,便永远有机会食大和。陆北才六岁开始赌钱,他懂。他誓要保住自己的小命,身体便是老本。
陆北才的故乡不在茂名,十哩以外的宝华县才是。县里有河石镇,普通到无可再普通的小镇,种白菜的种白菜,种芋头的种芋头,唯一特别的是附近多山多树,镇民遂多精于木工,客人远从广州前来下单,椅子桌子柜子,有指定的款式,针对洋人的中国口味,造好了外销放洋。因家家懂木,镇上的日常用品几乎全是木具,桌椅床柜不消说,碗碟杯盆亦是,连麻雀牌、扑克牌、骰子皆用木制,镇前牌坊旁还竖着一座八呎高的关公木像,镇上人说,有河石镇民在陈济棠部队里立过战功,奋身救活不少连上兄弟,自己牺牲了,陈济棠表扬他的义气,出资雇请镇民合力雕出这座巨大的关公像,家家户户有份参与,家家户户分了钱,心存感念,特地把关公的五官雕得酷似陈济棠,看久了,在少年陆北才眼中,关公就是神,陈济棠就是关公。
所以当陆北才被阿娟握着小棍棍追打的时候,他决定逃离河石镇,首先想到的便是加入陈济棠部队。
阿娟是他的妻。陆北才十七岁那年,在父母亲的安排下把阿娟从邻近的惠平镇娶回家,她比他年轻一岁,体态丰满,父母说她肯定是个“多仔婆”,不断催促他们生孩子,父亲经常在晚饭后毫不避讳地高声道:“阿才仔,今晚唔好偷懒啊!”阿娟听见,躲在厨房默默流泪。
结婚时,陆北才是童子身,阿娟坚称自己亦是,只不过没流血。她道:“小时候在田里跌倒,没了!”
陆北才没搭腔,心里说“是鸠但啦!”不太介意,只因不太在意。他木讷,话少,开口说话,一句起两句止,说到第三句开始口窒窒,断不成句。他觉得说话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比做木工累,他的木艺不算精湛,但非常享受下刀时涌起的专注快乐,一刀刀把不要的枝节削去斫去,只留下真正想要的部分,最终如愿完成,用手里的木头说出心底想法。对于在意的事情,他比谁都坚定和执着,唯有在受自己控制的世界里,他始心安。对于床笫之事,陆北才并非厌恶,只是不知何故欠缺激情,该做的动作都会做,对方想要的所有,能给的他都给,无所谓,做完,休息一下,爬起床继续刨木或赌钱。
阿娟亦是淡然的人,从不对他苛求——不过仅限于婚后半年。
婚后半年左右,有个夜晚,刮风下雨,天冷,两人在床上互抱取暖,抱着抱着便搞起来,陆北才抽动着,突然发现被他压在身下的阿娟眉头紧绷,他以为她痛,停下,发现她脸上都是眼泪;他停了,她却哭得更厉害。
阿娟用被子蒙住脸,不断抖动肩头,露出赤裸的下半身,蜷缩着,像朽腐的木头里的一只小虫。哭了一阵,阿娟把脸埋在枕头里,用极细极细的声音道:“其实……没有跌倒……其实是……我爸爸……有一回我们在田边的草寮避雨,他把我按住……娘后来知道了,也没吭声……”
坐在床边,陆北才听阿娟断断续续地哭诉被父亲压在田边的事情。发生不止一次了,初时在田边,后来在家里,再后来是不管在什么地方,说要就要,有了孕,娘弄了几碗汤药灌她喝,之后,下面流血,肚子便没了。而且不止一回,从十四岁到十六岁,四五回。
陆北才听得梁脊冒寒,似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在背后开始噬咬,咬一口,往前爬进一寸,慢慢爬近他的心脏。阿娟继续饮泣,抽抽搭搭的声音像老鼠在他的两边耳洞里乱窜,鼠爪子翻挖出压在脑海暗处的许多影像,如挖起层层叠叠的陈年耳屎,很痛,却亦是痛快。“痛”和“快”常被连在一起,是可以理解的矛盾。陆北才其实亦被压在地上过,可是非常犹豫,不知道应否告诉阿娟。其实我,其实我,其实我……陆北才把话说到唇边,却吞回去。再想说出来,却再吞回去。终于没说出口。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何描述。因为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当时的感受到底是痛还是快。
那年十三岁,陆北才跟其他孩子在镇口打架,打不过对方,头破血流,七叔刚好路过,出手救援,三拳两脚赶跑孩子,把他背起,朝家里的路上走去。他前身贴靠在七叔背上,太阳下山,寒风把他的背吹得冷冻,胸口却感到烫热,温暖,安全。阖上眼睛,听见七叔的浓重呼吸,以及,风声,狗吠,还有蟋叫蝉鸣,让他舒服得昏昏欲睡。
正当快将入梦,陆北才突然失去重心,被七叔凌空抛下,跌到厚厚的田间地上,但来不及喊痛,已被七叔扭转身子,趴着,七叔整个身子往他的背上压下,伸手把他的长裤拉至膝部,然后摇动下身,贴着他的下身。陆北才痛得张口咬着眼前杂草,双手前伸,十根指头乱抓地上泥沙。七叔用厚实的手掌按住他的身背,他流泪,模糊地远远望见镇口竖立的关公像,关公亦在怒目看他。他觉得七叔像用关刀狠狠斫他的身体,把他的下身斫得支离破碎,但有一种破碎之后的轻盈,无重量,无负担,一种他从没感受过的快乐,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期望这样的轻盈永远不要停,千万别停,他不愿意回去沉重的世界。
七叔在他耳边哼哼唧唧了几声,最后吁一口气,停下来了,猛力抽离他的身体,快乐消失,下身的空虚很快被现实世界的重量重新占据。
事后七叔背他回家,强迫他发誓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则家破人亡。从此陆北才更不爱说话。这是他的秘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它,害怕一想便会有一条野狗从记忆深处冲扑出来把他噬咬。秘密会伤人,唯一方法是把秘密关锁到笼子里,它将倒过来对你温驯摇尾、微笑。
七叔其后再来找他,把他带到树林里、田里、木房里,一次又一次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然后一次又一次抽走,让世界的重量一次又一次把他填满。陆北才非常享受那些短暂的轻盈,而且愈来愈享受,希望轻盈能够停留更久。他曾经流着快乐的眼泪问七叔:“点解这样做?点解要搞我?”
七叔刚完事,喘着气,低头瞄一眼下身,用无辜的语气道:“你问它,别问我。我控制不了它,算你倒霉。”
陆北才哭得更厉害,因为发现自己也愈来愈控制不了自己。
有一回,七叔十多天没找他,他忍不住跑到七叔屋旁,躲在后巷偷看动静,发现七叔正跟七婶吵架,三个孩子哭哭啼啼,屋里像一锅打翻了的热粥。他约略听见吵架的理由既跟钱银有关,也因为七叔乱搞了邻居明伯的十二岁女儿。
这一刻陆北才忽然有一阵奇怪而强烈的遗弃感,觉得自己跟七叔以至任何人的生活全无关联,他只是别人用来暂时逃离烦恼的一块木头,木身被一片片地削去,但削坏了,雕出扭曲的形状,不成形状的形状,注定被丢弃于地,腐朽生虫。陆北才流着眼泪回家。
七叔不久后去当了兵,是张发奎的部队,几个月后镇上的人说他死在上海,三更半夜被一个同生共死的士兵用刺刀杀死,原因不明,士兵坚不吐实。消息传来时陆北才正在家里帮忙父亲刨木,浑身颤抖,猜想会不会因为七叔的老毛病发作了,半夜压在别人身上,可惜这回压错了人,招来杀身之祸。可怜的七叔。可怜的自己。七叔带走了他的一半秘密,秘密缺了洞,不完整了,他觉得失去了一些永难弥补的东西,永远没机会再次追问七叔。当天,每回,七叔是否跟他一样感到无比轻盈?
七叔死了,秘密笼子里的狗突然失去了生命力,陆北才也奄奄一息。
忆起七叔,陆北才未能成眠。阿娟哭了半个晚上,早在泪水里睡去。风声的呼啸,雨声的滴滴答答,阿娟适才的抽泣,都在陆北才耳边,还有那几撮被牢牢抓住的乱草,关公的眼睛,七叔的喘息,一寸寸地沉落的太阳,统统在闭上的眼皮前混乱闪动。他不愤怒,不恐惧,只是莫名其妙地难过。难过于七叔和阿娟爸爸对于粗暴的无能为力,那一刻,他们不是他们,有一头蛰伏在下腹的野兽跳出来,横蛮地控制了一切。不,说不定那一刻的他们才是他们,他们本来就是那头野兽。愈想愈糊涂,陆北才感到头痛,决定用一句“是鸠但啦!”让脑袋就此打住,幻影退场,留他一人站在荒凉的记忆田里。
陆北才躺在床上,侧身揽着阿娟,紧紧用力,仿佛在记忆荒田里忽然遇见救命的人,死命抓住不放,苦苦恳求她带他回家。揽着,抱着,手掌触及阿娟胸前,她微微扭动腰肢,嗯嗯了两声,陆北才以为她不喜,转身把双手垫在后脑,眼睁睁望着天花板,眼前仍然看见自己被七叔按倒在地时所伸手乱抓的野草。但阿娟忽然转身用大腿压向他的小腹,并用手指从他耳根开始抚摸下去,下去,再下去。陆北才眼前的草丛冒出一条吐着毒舌的怒蛇。
那个夜晚两人不记得欢好了多少次。一直做,一直做,完结了,再做,阿娟双眼茫然失神,嘴角却挂着神秘的微笑。陆北才精疲力竭,恍若每根肌肉和每条神经都从身上松脱。做完最后一次,应是第六次吧,陆北才面对面紧抱阿娟,已像死蛇了,却仍有渴望,不断磨蹭下身,磨着磨着,热乎乎的眼泪流下,把他和阿娟的脸沾湿。阿娟用舌头舐吮他的泪。他由是哭得更伤心,但不敢嚎啕,担心被爹娘和弟弟听见。一直哭,一直哭,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我爱女人,我爱的是女人,我爱操女人。阿娟拍抚他的背,但没哭,她比他坚强。
恍惚良久,终于睡去,天色转亮之际,陆北才睁眼发现身旁的阿娟仍未醒来,便独自起床走到房外抽烟,抽了几口,随手捡起地上的木头和刨刀,蹲下来,一刀刀地削、割、切。手里的刀动得愈快,世界愈是沉静。锋利的刨刀在木头表面上下磨动,每磨一下,木头即薄一分,一片片木屑被刮起,仿佛时间被刮起,记忆被刮起,一下比一下刨得起劲,把昨夜刮走,把十三岁那年刮走,把往昔的一切刮走,虽然他清楚明白,再如何刨刮,散落地上的碎片依然是木,形体变了,木仍然是木。十来分钟后,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音,房门拉开,阿娟踏出,眼皮红肿得像被刮起的两片木屑,但闪出坚定的目光。
陆北才问:“休息够了?”
阿娟没理会,扎起发髻,慢慢走到神案面前用火柴燃香,台上供奉观音菩萨、关公、王母娘娘、鲁班师傅,把案面挤满,是早午晚必做的功课。望着阿娟的背影,陆北才忽然觉得她就是自己,都是被刨坏了的木头,涌起冲动想把十三岁的遭遇告诉她,让她明白,她并不孤单。陆北才轻声道:“娟,其实……”
阿娟误以为他想安慰她,厉声喝道:“别说!什么都别说!”
“不!我要说!其实,我也曾……我也……”陆北才急了,一急更说不出话。
阿娟把手里的火柴盒啪声扔在神案上,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陆——北——才!我告诉你,你敢对任何人说半句,老娘宰了你,把你像木头一样刨个精光!”
陆北才吓得闭嘴。阿娟转身到厨房煮粥,他埋头继续刨木,不谈自己,继续把自己的秘密锁在笼里。
此后两人都不提此事,但阿娟变成另一个人,那个夜晚的眼泪如洪水把记忆全部冲走,又或是洪水把她冲去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阿娟的笑容多了,说话多了,晚上的需索竟亦更多,每隔两三天即恿掇陆北才爬到她身上,或索性自己骑到陆北才身上,主动摇晃,像一匹饿了很久很久的母狼,他是她的嘴中血肉。
初时陆北才尚觉刺激,也卖力回报,然而十回八次后,兴致渐失,甚至有点望床生畏,宁可借口赶工刨木,后来更说担心妨碍她睡觉,把器具挪到天井,一刨便是整夜,不肯回房。有几回阿娟竟然气冲冲地跑到天井把他硬拉回房间,二话不说,蹲下张嘴挑逗,他觉得她急色得滑稽,却也羡慕她的激情,那是一股阿娟无法抵挡的力量,他猜想,蹲在他面前的阿娟必是无比快乐。
阿娟的变化从眼睛开始。白天忙于家事厨事农事,像河石镇上所有妻子,可是到了夜间,眼睛一分一秒地变形,本已细长的双眼拉得更长,眼眶里,白的更白,黑的更黑,似是白纸黑字写着不可告人的期待,趁陆北才的爸妈不注意,向他飘来勾魂眼色,先如水珠,然后波浪渐兴,再来,是波涛汹涌,预告洪水即将滚滚来袭。到了床上,又是另一番巨浪滔天的狂暴景象,抱,捏,咬,抓,像猎食搏斗中的蜘蛛,生死一瞬,不留半分力气。为免传出声浪惹来讪笑,陆北才经常用手牢牢压住阿娟的嘴巴,她有时候从了,有时候将他的手扳开,狠狠瞪他,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有一回阿娟在他身下呻吟,似在讲话,他把耳朵贴到她嘴旁,听见的竟然是“爸爸……爸爸……爸爸……”陆北才愣住,不敢置信。爸爸?怎么可以呢?她不是恨他吗?到底是恨他还是要他?到底怎么回事?事后他想问阿娟,话到嘴边却打住,问不出来,他答应过不提半句,而即使问了,即使她肯答,亦不一定答得清楚。
为了满足阿娟,陆北才几乎把什么补品都往嘴里塞,牛鞭、猪腰、鸡子、生虾、鱼卵、韭菜、泥鳅,荤素无拘,不能说没有用,也不能说很有用,反正补品愈见效,她索求得愈多愈密,很快地,有用亦变没用。使陆北才垂头丧气的理由除了因为累,也因为痛。阿娟总爱在床上把他唤作爸爸,要他强奸她、凌虐她,阿娟用双脚把他夹紧,双手在他背上狠抓狠戮,也咬他的肩膀,咬至流血仍不松口。陆北才抗议无效,能避则避。
陆北才最后想出一个不得已的法子:他听城里人提过有一种东西叫作“不求人”,寡妇恩物,小小的一根木棍,打磨得浑圆光滑,让她们晚上在被窝里自己侍候自己,之后便睡得甜美。他不好意思到城里找这种木棍,干脆自制,木艺他拿手,难不倒他,很快做好了,低着头,塞到阿娟怀里。阿娟把小棍棍端在手上端详一会儿,明白了,马上破口大骂:“仆街!你当我是什么人!”边骂边把棍棍远远扔到地上,眼泪汩汩流下,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然而过不了三天,陆北才发现放在木柜里的小木棍曾被挪动,他故意不说破,阿娟纠缠他的次数果然自此减少,心知肚明,更不必问。
陆北才松一口气,期待生活回复平静,岂料,两个月后,来了意外。
那是个炎热的下午,陆北才如常蹲在门外刨木,房里突然响起凄惨喊声,他冲进去,看见阿娟躺在床上,全身赤裸,双腿张开,半截木棍插进身子,整张脸扭曲变形,痛苦万状。
“冇事吧?”陆北才连忙跑到床边察看。
阿娟紧咬嘴唇,眼睛瞄向下身。陆北才往她下身看去,见到木棍有一半插进身子里面,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即伸手拉棍,她却喊止:“慢!有倒刺!”
原来木棍不知道是用得过久抑或用得过猛,棍头有了些微爆裂,翘起了一条小木牙,阿娟没察觉,木牙戮进身子,像鱼钩一样深深陷进狭窄的肉壁。陆北才大惊,嘱她用双手把下身尽量掰开,他俯身低头,缓缓摇晃木棍,向左两下,向右两下,再左,再右,弄了半天,好不容易始让木牙脱离阿娟,连同木棍一起抽拔出来。棍头沾血,突起的木牙上挂着一片肉丝。陆北才抬头察看,阿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头被汗水湿透,脸如死鱼。
“你睡睡。我倒茶。”陆北才站起来,朝房门走去,但忽然脑后一阵极痛,被重物狠狠击中。是阿娟扔过来的小棍棍,重重地敲中他的后脑,砰一声,像敲破水缸。阿娟从被窝里跳下床,不顾身体裸露,抖动着一对乳房扑杀过来,弯腰执起地上棍棍,再施一轮追打,边骂道:“你条短命种,全心整死我?人是废柴,连刨出来的棍子亦系废柴!我打死你!打死你!你走!走了别回来!”
陆北才举手护头,手肘被敲得红肿,后脑隐隐作痛,头发有点湿,流血了。阿娟的大腿内侧也有鲜血渗下。他不理三七廿一,拔腿往外狂奔,夺门而出,朝泉伯的木店走去,弟弟陆北风在店里打工。弟弟跟阿娟同岁,嘴巴甜,头脑好,很被看重,泉伯没有儿子,常说将来会把店交给他打理。到店后,弟弟替他止血,追问原委,陆北才涨红着脸,张口道:“阿娟原来系个……”
可是说不下去。他本想说“姣婆”,但哽在喉咙,讲不出来,并不是担心丢脸,而是忽然觉得阿娟在追求自己的满足,其实没有错;受伤而愤怒,愤怒而粗暴,亦没有什么太过不对。倒过来换了是男人对女人,肯定亦会如此。于是把话吞回去,守住秘密,求其说几句夫妻因小事吵架,阿娟发火动手。
弟弟听后,忿道:“真睇唔出阿嫂脾气咁捻坏!等阵回去找她算账,不把她的閪打烂,我唔姓陆!”
喝着茶,抽着烟,喘着气,陆北才沉默着。木店里摆满桌、椅、柜,以及高高矮矮的关公雕像,有些着了色,有些是原样,木色深浅有异,但姿势一模一样,右手握持青龙偃月刀,左手微扬捋须,怒目圆睁,额前刻着月亮,伫立四周包围着陆北才,明明早已在那里,却似这时候始从四面八方蹦跳出来,有话对他说。店内非常宁静,却仿佛飘浮着无数叱喝,洪亮的声音,像在责备,像在斥骂,像在嘲笑,像在教训,像粤剧舞台上有人在唱大戏,他听不清楚,只知道有许多双男人的眼睛在盯着他。头渐渐痛,一颗心跳得厉害。半晌,声音戛然而止,店里回复死寂,关公们仍在看他。
陆北才伸手摸一下后脑的伤口,泛起苦笑。那支小棍棍的用途是取代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自己的东西了,他竟然被自己的东西打伤。然而这一打,也打出个领悟,他忽然决定,刁那妈,老子要走!在七叔眼里,我只是一个洞。在阿娟眼里,我只是一支棍。当他们有需要,拿我来用,我不想给也得给,但他们用完便骂、便打、便丢。难道真的没有值得把我留下来的理由?我不配被留下?我不相信!有的,外面肯定有不打我、不骂我、不强迫我的人在等着!我不相信没有,不管男女,总有,而且不止有一个,我要去找。七叔可以找满足,阿娟可以找满足,我也可以找。我不要再被遗弃,我不要,我不要!
想通了,陆北才把烟屁股掸到远处地上,站起身,对弟弟说:“我唔返去了!我要走了!”
“你去边捻度?”
“是鸠但啦!”
二 鲨鱼点心
陆北才行经镇口牌坊,远远望见关公像,终于有了主意:七叔当兵,我也可以当兵,到战场上死在男人枪下,比回家死在女人身下风光。
当兵确实比上床容易。陆北才离镇后,走路三小时进城,城前桥头已见募兵站,时近中午,十多个人挤在一张木桌前吵吵嚷嚷,乍看还以为是在围桌聚赌。他遂趋前,尚未走近已被一个身穿淡蓝军服的男人挥手召唤:“来!来!来!做兵好!做兵有饭食!有饭大家食,有炮大家打!”
花不到一刻钟工夫,陆北才已经成为陈济棠的部下。当然只是陈济棠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但好歹属于陈济棠部队,他感到万分光荣。陈是神,他是神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自觉比人高一等。因精于木艺,他被分派到部队里的工兵排,要打仗,也要负责部队器具的维修保管。
陈济棠主政广东达八年之久,几乎等于广东皇帝,故有“南天王”称号,胃口大了,一九三六年六月跟桂系李宗仁合组“国民抗日救国军西南联军”,分任正副总司令,秣马厉兵,通电反蒋,挥军湖南,急需增补兵员,所以负责招兵的人捡到篮里便是菜,有手有脚便收留,甚至残的瞎的疯的,只要肯来,统统要,募兵大员报上名册即领饷赏,多一个名字,多一份赏钱,反正到了战场做炮灰是你家的事,祖上积德不够,唯望来生投个好胎,做个福气人。
陆北才到部队的第三天,随军开进五十里外的茂名,当地有一片松坡,扎驻妥当,晚饭过后,忽然被指派到附近沙地上搭筑一个木坛,并找来稻草,在坛前竖起三个草人。不久,响起号角,士兵列队前来,排排站立,接过小布,缚蔽双目,听令前进三步,稍停,再前进三步,又停,再前进三步,合为九步,然后揭开巾布,抬头睁目望向站坛上的连长,既取“三三不尽,六六无穷,天九至尊”之意,亦代表从此远离黑暗,步向光明。
陆北才站在草人旁,看着,觉得诙谐,噗声笑了,身边的药王坚嘱他别张声,免得惹祸。药王坚本来在乡下贩卖草药,自称擅医,但草药吃出人命,家属追究,他赶紧跑到城里做兵,半年多了,说见过很多回今晚的类近场面。
“好戏还在后头。”药王坚把声音压低到几乎听不见。
此时,士兵们纷纷举起右手,跟随连长朗读誓词,内容不外是打倒蒋介石,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共产主义,但最重要的当然是一心一意服从陈总司令,完成革命,统一河山。读毕,轮流缓步走前,拔出系在自己腰间的小刺刀,向三个草人各插一下,再走到坛前,端起桌上小碗,用舌头微舐碗里血酒,那是鸡血,并非人血。放下碗,向连长立正敬礼,转身离开。
药王坚后来对他悄悄嘀咕:“这是总司令下的命令,由将军到卒仔都要依从。三个草人,一个系老蒋,一个系日本鬼子,一个系共产党,一人插一刀,想唔死都难。总司令以前做过算命佬,好信邪,佢话呢个叫作‘三刀阵’,攞敌人狗命。佢明明话要打萝卜头,却请咗好多日本仔来广州做顾问,可能因为日本仔送佢飞机枪炮,打败了老蒋再说。老蒋成日话‘先安内,后攘外’,其实我们的总司令一捻样!”
陈济棠笃信命理星相,事无大小皆问鬼卜卦,又派人勘探蒋介石的祖坟风水,更收买蒋介石身边侍从,暗中察其气色。坊间一直流传这说法:曾有相士对陈济棠铁口直断,一九三六年将有大事,对头人蒋介石“灾星盖顶”,他本人则是“机不可失”。最后果然全部说中,蒋介石年底在西安被张学良和杨虎城挟持,几乎丧命。然而陈济棠的“机”,并非大好良机的机,而是飞机的机,广东空军司令官黄光锐于七月中旬连同官兵带了七十四架飞机向南京投诚。陈济棠失了飞机,手下的第一军军长余汉谋也通电归顺老蒋,兵败如山倒,唯有南逃香港。对头人蒋介石最终抗住了灾星,他却没有。
陈济棠倒台的时候,陆北才只做了三个月的兵,但这是生命里最感实在的三个月,每天跟几百个壮汉一起排排坐吃饭、赤条条洗澡,有生死与共的温暖感。有时候他会想起死去的七叔,步兵排有个年轻人长得跟七叔有几分酷似,陆北才好几回望见他,看得入神,对方把他狠瞪回去,吓得他马上低头。
当陈济棠南逃消息传来,陆北才正在清洗炮车,呆住了。陈总司令是关公啊,关公不是义薄云天、大无畏的吗?怎会弃下部队不顾而去?但旋想,不对呀,是部队先把他弃下,身边亲信都投向老蒋了,没枪没炮没飞机,还打个屁?换了是我,同样早走早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然而陆北才想不透为何关公不保护陈总司令,也许连关公老爷亦被蒋介石收买了,天上如人间,终究没有不卖之物。
陈济棠跑后,广东天下归余汉谋所有,“国民革命军第四路军总司令”和“广东绥靖公署主任”的头衔落到他头上。换了老大,一切照旧,在部队里的陆北才感受不到什么变化,倒有一桩事情让他特别觉得高兴:余汉谋酷爱打牌,经常从早上打到晚上,亦不禁止下属雀战,所以营地内外经常传出啪啪声响,并非枪炮之声,而是麻雀牌的碰碰撞撞,士兵们无不眉开眼笑,部队里的日常气氛热闹得像过年。陆北才跟药王坚谈得来,药王坚打牌赢了钱,请他到炮寨找女人,说打炮强身健体能治百病,打得愈多,身体愈强。
陆北才去了,初时由药王坚请客,后来自己付钞,每回喜欢让女人跪着,他从背后弄她,因为可以把女人想象成其他人,但到底想象成什么,他却说不清楚,有一回,女人回头瞄他一眼,他惊觉女人的侧脸非常像自己,他在卖力操的竟然是自己,被弄的人是女人亦是男人。由是马上一泄如注,因为极度兴奋。陆北才找女人的次数愈来愈频密,口袋不够钱的时候则动手解决,抚摸自己,挑起自己的欲望,解决自己的欲望,他常自嘲这是“自寻烦恼”。无论是找女人或打飞机,他都喜欢。他喜欢过程里的确定感。付钱便有女人,女人躺在胯下被他用,供他使唤。手指头更是自己的,连钱也不必付,指尖所至之处,日月星辰的明灭升降全部由他驱使,不会再被遗弃;不会的,他不容许。
做兵的日子过得单调而漫长,炮是没完没了地打,仗亦是打了又停、停了再打,两方人马今天明明结盟,到了明日,双方司令闹翻了,马上变成敌人。到后天再度结盟,又要去跟另一支闹翻了的部队拼搏一番。另外还有土匪和山贼,其实都只是持枪的流氓,打一下便散伙了,有些被收编到部队里,变成自己人,但过不了多久又叛逃,再做土匪和山贼,在战场上碰头碰脸的人都熟口熟脸。打仗会丧命,但有仗可打,大伙仍是高兴的,因为停战了便无饷可领、没饭可吃,不知道何去何从。
营里有个连长跟余总司令一样来自广东高要县,也姓余,常喜攀亲拉故,炫耀自己老家跟总司令之间的亲戚关系,但余汉谋体格肥胖,部属在背后都唤他“肥余”,余连长却骨瘦如排骨,大伙戏称他为“排长”而不是连长,不相信他跟总司令有半点血缘之亲,他遂说了一堆乡间旧事以兹证明。
某回,余连长跟兄弟们喝了几杯双蒸烧酒,话特别多,口沫横飞道:“余总司令的父亲本系盐商,但家道中落,无钱供儿子读书,好彩佢四家姐嫁到个好人家,姐夫有钱,支持佢读私塾,后来再读黄埔陆军小学,如果唔系,依家总司令可能仲系个耕田佬。余总司令天生大头,一睇就系聪明仔,乡下亲戚都‘大头鱼’‘大头鱼’地叫佢,佢总是傻笑,可是眼仔碌碌,心里必有想法。所以又有人叫佢作‘笑面鱼’,冇人知佢谂乜,食咗你,吐完骨,你还要对佢说句多谢。佢姐夫初时唔肯俾钱,但家姐一哭二闹三上吊,话如果唔帮佢细佬,佢就投江自尽。总司令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女人……”
东莞来的书生亮插嘴道:“连长,话时话,其实冇乜边个男人唔靠女人,老豆通常懒得理细路,男人十有九个都系由家中阿妈阿嫲阿姐带大,教做人,教明理,冇咗女人,男人死得!”书生亮其实不认字,但长得白皙秀气,举止斯文像读书人,大家唤他“白面书生”,笑他吃不了苦,挨一下骂便哭,稍累也哭,常在三更半夜找药王坚诉苦,药王坚又把他带去找女人,仿佛打炮能治百病,包括心病。
余连长瞪书生亮一眼,道:“系呀!所以我们要多搞女人,日又搞,夜又搞,搞到她们舒舒服服,算系报恩,对吗?咁你搞过阿妈阿嫲阿姐的閪未?”兄弟们大笑。书生亮的白脸涨红得像五月荔枝。
酒喝多了,谈兴浓,余连长说得更多,往事近事统统道出,并且愈讲愈不管分寸:“大头鱼确系大头鱼,深藏不露呀!陈济棠成日扮猪食老虎,外号‘陈瘟猪’,偏偏遇上大头鱼这个‘山猪劏’,死咗都唔知乜事。陈济棠一路提携佢,几年前有过冲突,但后来明明讲和了,万料不到陈瘟猪跟老蒋打到最难解难分的时候,劏猪刀从背后捅他一刀,死梗冇药医!皇帝轮流做,现在是我们姓余的世界!”
此时有兄弟端来一盆肥厚的出炉叉烧,余连长立即伸手抓吃,吃得滋味,讲得更精彩:“你们真的应该好好孝敬我!不瞒大家,我替你们挡了一劫!前几日李旅长召我谈事,老子先派人打听消息,原来三水那边有几条村闹麻风,传染了几百人,大头鱼担心一发不可收拾,吩咐手下把他们全部搞掂,李旅长指派我们这个排动手!”
余连长稍停,端杯喝酒,似在等待众人问他如何“搞掂”,但无人搭腔。大家或低头,或看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余连长不负众望,主动解释个清楚明白:“大头鱼的指示系去找两条大船,将麻风佬全部赶到船上,开船到伶仃洋后,向船底凿几个窟窿,让他们沉到海底喂鱼,做鲨鱼点心!没上船的麻风佬,就地处决,砰砰砰砰,半个不留,绝不手软!”
众皆愕然,书生亮被吓得脸无血色。余连长执起筷子扔向他,哈哈笑道:“唔捻驶惊!老子诈肚痛,收买军医,叫他对李旅长说我病得爬不起床,须等两三日,我明知道李旅长性格心急,不会等。果然,佢老味!他马上改派第三连的兄弟去办。事情过后,我带几瓶烧酒去向李旅长谢罪,被他骂个狗血淋头,总好过一口气杀死几百个广东乡亲。你们别看我粗声粗气,其实我宅心仁厚呀!”
兄弟们笑成一团,纷纷举杯敬酒,药王坚更向他单膝下跪,誓言报答。
可是,三天之后,连上传来消息,余连长被李旅长抓去毙了。显然有人把那个晚上听来的话暗中传开。
知道余连长枪毙消息那夜,陆北才梦见自己淹在海里,水从鼻孔涌入喉咙,想喊救命却发不了声音,浮浮沉沉之间看见几张模糊的脸,七叔,弟弟,父母亲,阿娟,突然有两只手从后伸来把他牢牢揽抱,回头一望,竟是余连长,眼睛满是笑意。陆北才惊醒,浑身渗汗。——不知道余连长跪在地上,背脊被枪口抵住的时候,有没有喊阿妈阿嫲阿姐救命?
余连长出事后,兄弟们不敢多言,互相提防着,唯恐说错半句话即换来背后的两颗子弹。陆北才暗中猜度谁是把余连长卖了的奸细。那个晚上只有十来个排上兄弟,看上去人人忠厚老实,不像背后插刀的家伙。
书生亮?不至于吧,这小子胆小如鼠,不似心计浓重。
药王坚?他跟余连长最谈得来,经常研究医书草药,说说笑笑,不像。
烂赌祺?有钱可赌最兴奋,没钱赌时连话都懒得说,金口难开,也不像。
哑仔宏?他口吃,讲话比陆北才更结结巴巴,不像不像。
枪王峰?阿细?单眼桐?还有其他兄弟,当夜都笑得非常开心,也有跟着余连长把余总司令唤作“大头鱼”,更曾对李旅长语出讥讽,没理由冒险告密,万一李旅长把他们和余连长一并解决,怎么办?陆北才想来想去想不透,只觉危机四伏,仿佛随时大难临头,一连数个晚上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入梦,又常梦见海呀浪呀,身子在海浪里浮浮沉沉,不知道何时没顶。
如此恍恍惚惚熬日子,一个早上,陆北才到河边洗拭木具,仍被余连长之死困惑着,忍不住向药王坚问问意见,药王坚蹲在他背后树旁抽烟拉屎,道:“别多管闲事了,言多必失,惹得一身蚁。”
说毕,放了一个响屁,却不知何故,跟随屁声发出一声冷笑。
“放屁都好笑?”陆北才问。
药王坚没答话,抽起裤头,勒紧裤腰,趋前探手到河里,摇晃一下,洗净指间肮脏,撩起水纹,向陆北才漂去。
陆北才脑海突然响起一声轰隆。弊!冚家铲啦!陆北才忽然记起药王坚说过,他跟余连长打牌,连战败北,欠下一屁股债,每月摊还,剩下的饷钱既不够吃饭,更不够叫鸡。药王坚当时还说了一句:“希望排骨连长快点被调走,最好是被调到前线做炮灰!他死了,赌债一笔勾销,我会多烧一些冥钱给他,当系还债!”
原来是这回事!就是这记冷笑泄露了药王坚的秘密,陆北才吓得背后冒汗,禁不住轻呀一声,脸色苍白。药王坚瞟他一眼,他立即低头,咬着嘴唇,一手握着木槌,另一手猛力搓洗,把槌子由下搓到上,再从上往下搓,来来去去十多遍,因太用力,皮肤磨损渗血,幸好泡浸水里,不易被察觉,他却不敢把手缩回,担心任何一个小动作皆会泄露心中秘密——他意外窥探了别人的秘密。当别人的秘密变成自己的秘密,竟是双倍的沉重。沉重得令陆北才几乎喘不过气。
药王坚的鼻孔冒出一记冷哼,盘腿坐着,眺望对岸,四周传来吱吱鸟鸣,他撮起嘴尖吹口哨,嘴角挂着决绝微笑,仿佛把秘密告诉听不懂的雀鸟。陆北才沉默着,药王坚也一直不说话,不知道坐了多久,忽而站起,拍拍裤管上的沙泥,转身离开,留下陆北才独在岸边,两只手依然浸在河里。
望向药王坚的背影,陆北才明白刚才的一声冷哼表示他已知道他知道,不由得暗暗盘算,是否应对药王坚说个清楚明白,请他放心,自问守口如瓶,不会对人说半句。但马上觉得可笑,药王坚根本没对他说过什么呀,陆北才只是知道他知道,他也只是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心照不宣便是了,没必要道破。最安全的秘密是锁在心里的秘密,像只吠不咬的狗,把它关在笼子里即可相安无事,阿娟和余连长正因把秘密放出铁笼才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他记下了教训。
可惜药王坚不这样相信。他用秘密把余连长搞垮了,便绝对不能让陆北才有机会用秘密把他搞垮。他决定在陆北才有可能道破秘密以前,让陆北才永远带走秘密。步离河岸,他拾起两块石头,爬伏在草丛里,耐心守候,终于看见陆北才收好木具,步离河边,由远而近地走来,当陆北才走近身边,药王坚飞身扑出,用石头从后敲其脑袋,砰,一下;砰砰,两下;砰砰砰,一下再一下,不停手。
陆北才昏去倒地,头上脸上衣上都是血,药王坚继续敲、敲、敲,似想把他脑里秘密全部敲碎,敲个血肉模糊。仰躺于地上的陆北才只听见砰砰声响,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楚。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任何人的秘密,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只知道,如果死不去,这辈子要尽最大努力不让别人把他赶走,更不让别人打他的头。
三 事头婆的腰围
陆北才死了吗?
没有。是九十三岁的培伯告诉我没有。也幸好他没死,否则这部计划中的十八万字小说便没法写下去。
培伯年轻时在湾仔太原街的凉茶铺打工,见过孙兴社的许多人物,包括改名为陆南才以前的陆北才。他说关于余连长和药王坚的事情,是陆北才亲口告诉他的。既然他这么说,我唯有这么相信。培伯多年前跟随儿女由港岛搬到九龙,后来住进油麻地的安康老人院,经由香港大学历史系的丁仁杰教授介绍,我探访他之后采访他,他虽老去,记忆力倒好,琐碎而缓慢地说了许许多多江湖传说,包括哨牙炳在客栈床上大战七女、鬼手添偷走了昌发麻雀馆的四箱钞票以及老板娘、骆克道的上海浴德池设有密室专供男人寻欢作乐,大多跟桃色有关,所以我猜眼前的这位老人家于昔日必甚风流也下流。
“你仲记得英京酒家的‘金盆洗捻’宴会吗?”我问培伯。这才是我最关心的故事。
培伯眼望前方,眼睛不断微微眨动,似是一台旧式的八厘米放映机,哒哒哒地转动磨打,在他眼前重播陈年老片。半晌,他道:“哦,我记得了,那个晚上好捻轰动啊,英京门前塞满人,连庄士敦道的电车都行唔到,几乎要出动防暴队镇压。话时话,英京酒家贵宾殿的厕所有个金马桶,好鸠巴闭,但后来被人偷偷搬走,抓到了,两只手被斫断,挂在酒家门外示众……”
我花了好两三个月细心聆听培伯语无伦次、真假不分地追溯陈年记忆,再花两三个月在香港大学图书馆查核资料,然后每天早上乖乖坐在书桌面前,用前所未有的生活纪律继续撰写陆北才的不死传奇。
陆北才遭受这样的重击而不死,确实离奇,但人的命运也实在难说,像在赌桌上,什么样不可能拿到的好牌或烂牌都有可能拿到,你说是巧合吧,倒又怀疑暗有天意。连一辈子崇尚理性的胡适也说过:“麻雀牌里有鬼!”在命运面前,你哭,你笑,你哀求,随便你,命运自有它的走向,可能听取你的意见,也可能置若罔闻,到最后,你唯有低头认受。
你不妨自行想象陆北才仍然活着的理由。也许是药王坚以为他死了,转身跑开,然而陆北才只是晕倒,其后清醒过来。也许是药王坚做出致命一击之际,忽然传来脚步声,他慌忙离开。也许是像武侠小说的常见情节,有神人出现,施法救回陆北才。也许像周星驰《功夫》电影,有菩萨庇佑,陆北才又凑巧天赋异禀,不仅没死,更练出一身绝世神功。
不管是什么理由,陆北才活下来了。倒卧在草地上,慢慢转醒,张开眼睛,看见树,看见天,看见团团白云。后脑极痛,都是血,地上草上亦是血,他用双手撑地,勉强站起,只觉天旋地转,分不清南北西东。他对自己说:“刁那妈!我又冇话要对人讲你的秘密,做乜捻打我?药王坚,死仆街!”
药王坚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陆北才缓缓走回河边,弯身掬水,洗净脸上头上血迹,边洗边思量何去何从。他喜欢部队生活的实在感,一群兄弟,一群男人,互相照应和保护,所以当被出卖,感觉特别悲愤。药王坚敲他的头,比阿娟用小棍棍敲他来得更伤身也更伤心。
坐在河边半天,陆北才问自己,是否该返回部队,揭发药王坚为了不想清还赌债而出卖余连长?
不是不可以,而是,揭发之后呢?有人相信吗?有人愿意相信吗?大家都跟余连长打过牌,他自己也打过,为了巴结对方,还经常故意放炮输钱以作孝敬,所以跟其他人一样,也欠过余连长赌债。搞不好所有人都乐见余连长死去,他们一旦知悉事实,不仅不会支持陆北才,反有可能联手把陆北才斗臭斗垮。甚至,或许出卖余连长的并不只有药王坚,其实当初如果头脑灵光,想到借刀杀人这法子,说不定陆北才自己也会先去找李旅长告密。是的,他不是这种人,不会做这种事,可是,谁敢说自己永远不会变成这种人,永远不会做这种事?问题只是有没有需要,以及有没有机会。
那么不如返回河石镇,一辈子留在镇上做木匠?
陆北才无所谓,但不希望见到阿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常害怕她,害怕想起床上血肉模糊的一幕,以及那支小棍棍,那记后脑痛击。奇怪,仿佛命中注定,一旦知悉别人的秘密,即会被别人敲击脑门。秘密是致命之源,是最可怕的武器。
看来唯有远走高飞。离开家乡,离开部队,离开广东。陆北才最后决定去香港。达官贵人于出事后无不南下,香港向来是避乱之城,容得下所有无路可走的人。以前河石镇上有人犯法,逃避缉捕,据说都跑去香港。陈济棠被余汉谋卖了,台崩楼塌,同样夹着尾巴逃到香港。陈济棠能去,为什么老子不能去?他搭飞机去,大不了老子用双腿去,攀山越岭总能走到。陆北才不肯留在一个总是被敲击脑门的地方。
是鸠但啦,见步行步,走了再说。
从部队营地徒步到香港必须爬过两座小山,途经莞城,再往南走,大概三天三夜的时间始到达宝安。陆北才白天躲在树林休息,天黑始出行,所以花了整整五日。在莞城,他对一个开木店的远房亲戚虚称到香港打工,对方给他一个地址,香港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嘱其往找赵文炳,说这个人亦是宝华县一带的乡里,曾在张发奎部队里做通讯兵,为人仗义,肯定可以帮忙。
陆北才好不容易经宝安进入新界,再到九龙,搭小艇从尖沙咀过海到港岛,船资两毫,他身上已全无剩钱,要求艇主先带他找赵文炳借钱,可以给他三毫,艇主答应,花了半小时摇摇晃晃把他载到铜锣湾避风塘,上岸后再走半小时的路到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不难找,原来是一间卖炭、米、火水的杂货店,赵文炳在这里做掌柜,老乡没说错,他虽长得獐头鼠目,行事却很豪爽,见了陆北才,问明来处,二话不说掏出三毫打发了艇主,然后请陆北才到马师道大牌档吃猪红粥,滚烫的粥水经喉入胃,让陆北才温暖得深深一震,仿佛踏遍千山万水就是为了来吃这口粥。
陆北才在香港住下来了。
赵文炳的诨号是“哨牙炳”,个子不高,五呎三吋,年纪比陆北才小三个月,窄脸,尖下巴,上排两只门牙夸张地朝前突出,乍看以为刺穿了下唇。陆北才比他稍高稍壮,却亦不过五呎五吋,单眼皮,两道淡淡的眉毛,看上去本有点老气,幸好鼻梁是广东佬里少见的挺而尖,撑出了一种独特气势。陆家男人的鼻梁都挺拔,父亲,弟弟,镇上乡亲都夸他们靓仔,父亲讪讪笑道:“刨木佬,日日夜夜低头刨木,睇唔到个鼻,只看见头壳顶,几靓仔都冇捻用!”
可是陆北才不再靓仔,额上和左脸颊都留有几道深深疤痕,是药王坚强塞给他的秘密印记。
哨牙炳在乡间读过书,数口精明,本来打算去上海学做生意,却在搭车半路上遇土匪,眼睁睁看着陪他赴沪的父亲被割喉喷血,死时双目突出,尽是怨恨,他觉得父亲希望他报仇。于是不做生意了,抛下算盘,投入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练枪学炮,期望有朝一日南回剿杀土匪,岂料部队旋被指派到浦东抵抗日军。他并非不恨日本鬼子,只不过更恨土匪,担心小命难保而父仇难报,所以主动要求调任通讯兵,留守营地,这样比较安全。留得青山在,始可报父仇,哨牙炳这样说服自己。
营外日夜轰轰隆隆的炮声令哨牙炳心惊胆战,双腿发抖,经常梦见日本鬼子手执长剑杀过来,霍一声,斫他头,惊醒时裤裆都是尿,脸上亦尽是泪水,羞愧于自己的怯懦。他仍然痛恨土匪,可是,他更爱惜自己。父仇依旧不共戴天,但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在乱世里能够好好保命,其实已算对得起父亲,他在地下有知,应亦不会见怪。哨牙炳这样说服了自己。
决定之后,哨牙炳半夜脱下军服,逃出军营,乔装难民混上火车,一直往南走,经惠州、莞城,向亲戚借点钱,再到香港,到火水店打杂帮忙,因眉精眼企,没多久便做了掌柜。来港后的哨牙炳没再去想父仇不父仇,他告诉自己,土匪有土匪的艰难,若是太平盛世,谁都不愿做土匪,做了土匪便得杀人,父亲唯有自叹倒霉,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土匪的债,这辈子以命偿还。这样一想,心便安了,也提醒自己能帮忙别人时尽量帮忙,多积阴德,下辈子别活得像父亲这么倒霉。他从此开心过日子,往女人的床上睡去是最大的快乐,有过一床驾驭七女的辉煌纪录,事后其中一个阿姑对人掩嘴赞道:“别看那衰佬瘦得似马骝,上了床,仲精壮过只牛!他那两颗哨牙也很来劲,啧,把老娘磨得……”
无女不欢的哨牙炳愈来愈瘦。他虽没法执起刀枪杀土匪,却觉得抽插姑娘亦是一种成就。跟陆北才相反,哨牙炳很是健谈,常把男女情事挂在嘴上,自嘲道:“哈哈,你识刨木,但我识刨女人。用条捻刨,也用我的哨牙去刨!”说毕,刻意抿紧两片嘴唇,发出几声夸张的“唧——唧——唧”的口水声音,然后伸出舌头,打转抖动。陆北才被逗得大笑,哨牙炳拍他的肩道:“老友,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师傅,我愿意把这绝技传授给你!”
陆北才却从没想过要学。他只暗暗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陆北才住在谢菲道的一幢唐楼,有个小单位,挤了八九个男人,睡帆布床的,睡阁楼的,睡地上的,连狭窄的骑楼露台也躺了两三人,倒热闹,白天分头出外打工,或拉黄包车,或搬米搬火水搬煤炭,也有在茶楼洗碗或做侍仔,傍晚以后陆续回来,饮酒围赌,十五和、牌九、天九、骰子,杀气腾腾像赌馆。
刀疤德和雀王棋都是那时候结交的兄弟,也有白粉强、光头忠、大只光等其他人,没料到四五年后死的死、逃的逃,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里面有自己也有别人。陆北才睡在露台,长长窄窄似棺木,躺在光头忠和大难雄的中间,被两个粗壮的身体包围着,像两道围墙把他重重保护,偶尔碰触到彼此的大腿和肘臂,左右两人的汗味涌入他的鼻孔,还有屁味,还有呼噜呼噜的鼾声,然而陆北才不嫌臭,也不嫌挤,像蹲在茅厕出恭,因心情放松,最臭的时候才是最舒坦的片刻。
有时候三个男人并躺,其中一人忽然撸动下半身,嘴巴发出微微的哼哼唧唧,另一个立即跟随,亦哼唧起来,陆北才索性加入,三个男人三只手,各玩各的,像部队里的炮战训练,一夜里,炮声轰隆。陆北才觉得比在部队里找女人和独自打手枪更满足。他简直觉得从此不需要女人了。
雀王棋曾在饭桌上问陆北才:“几时在香港娶番个老婆?”
陆北才苦笑摇头,他跟大伙说过自己在乡下有老婆,但老婆死了。刀疤德在旁边代答:“佢早就娶咗!一出世就娶咗,仲娶咗十个!十只手指就系佢老婆!”
雀王棋笑道:“咁不如连脚趾都娶埋,娶够廿个!”
雀王棋搁下饭碗,伸手往陆北才的裤裆抓去,道:“不如索性娶埋我的手指!我会好好服侍你!”
陆北才不知道如何反应,呆坐不动,雀王棋的手却在裤裆前面突然停住,原来只是装腔作势。他一阵失望,耸肩骂道:“无捻聊!”
既然在香港留下来,便要揾食,陆北才央兄弟介绍工作,雀王棋见他体格健壮,带他往拉黄包车。黄包车就是手车,亦即香港人惯叫的“车仔”,九龙和香港有几间手车行,雇有车手,领日薪,蹲在路上等客,收入全归公司。也有车手向车行租车,付了租金,拉车所得全归自己。车资统一为十分钟一毫,半点钟两毫,一小时三毫,若要往山上拉,收费双倍,因特别累。
陆北才是“茂丰车行”雇用的车手,在湾仔的谢菲道、卢押道一带开工,那边洋人多,主要是英国兵和美国生意佬,也有日本人,除了固定车资,也赚小费,美国佬最孤寒,通常不给贴士,日本鬼子最豪爽,至少给个斗零,但车行定期向堂口的烂仔交了保护费,烂仔仍然向车手索财,理由是小费亦算收入,有堂口的保护才可开工,有工开便应缴钱。马路不属于车手,也不属于政府,只属于堂口。陆北才抱怨他们是吸血鬼,刀疤德劝道:“破财消灾算了。以前有人不付,还报警,过两天尸体被丢在避风塘的乱石堆上,警察来了,瞄一眼,说活该,对着死尸指骂‘生就累亲人,死就累街坊’,嫌他给大家惹麻烦。”
入乡随俗,是鸠但啦,陆北才乖乖付了保护费,三个月后,熟门熟路了,索性日租车仔做自雇工,感觉是自己的老板,心里踏实,尽管仍然要付钱给烂仔,但渐渐跟烂仔熟络了,经常抽烟闲聊,没客人时,蹲在路边赌骰子打发时间。
每天傍晚时分前来收款的烂仔姓萧,名字是家俊,只十五岁,牛高马大,看上去像廿岁出头,有三个哥哥,家威家声家权,广东人喜欢替儿子取个“家”字,家庭观念重,把家放在前头。萧家俊在星街长大,那边有间天主堂,堂前竖起刻着日、月、星的木柱,街道遂亦以此为名。老爸萧万雄是堂口人,四兄弟不可能不是,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在手车站头替父亲向车伕收保护费,有人欺负他小孩子,不给,他到茶室找哥们,一群人冲到站头把对方打个脸青鼻肿,还叫家俊过来朝他脸上补一拳,打下去,鼻血溅到手指缝,烫烫热热,很刺激。
家俊其中两个哥哥本来是警察,抓了毒虫,好奇试了几口白粉,从此自己变了毒虫,没得混警察了,回堂口帮忙,负责把规费孝敬依时依候送到警察局。父亲迫他们戒毒,戒了十多次了,最长的一次是从戒毒所出来后三个月不碰白粉,最短一次是早上九点踏出新界的戒毒所,尚未到中午已经蹲在湾仔的楼梯间追龙——久违了,我的好朋友,真后悔戒他妈的毒,失去了这份快乐,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
另一个哥哥萧家权,十六岁,在混堂口以前本来是裁缝学师仔,在湾仔“均好洋服店”,顾客是来港休假的英国和美国阿兵哥,他虽只念到中学一年级,ABC懂不了多少,但硬着头皮应付客人,久了,仍可说出一口流利而不标准的湾仔英语,像“进来看看吧!买不买,没关系!”是“Come come! Look look! Buy don't buy, never mind!”;像“绝对便宜,时髦新款”是“Price good, look good”;像“不必担心,很快交货”是“No worry, will hurry”,客人竟然听得懂,他自觉聪明,只要把小学老师常说的押韵原则套用在英语上便行。
家权个子不高,但眼耳口鼻有棱有角,下巴特长,突出像铅笔尖,浓密的黑发往上梳得高厚,是时髦的“飞机头”。均好洋服店的英文名称叫“All Well”,事头是上海人,六十岁了,事头婆李红三十来岁,听说嫁人以前是舞女,广东婆,偶来店里走动,一双杏眼总朝家权的裤裆上下扫瞄,像他是客人而她是店员,替他量身造裤。
老板有一天感冒,家权独自顾店,老板娘晚上回店算账,打烊时分,嘱家权把店门关上,铁闸拉下。收音机播着香港电台的《天下名曲》节目,滋滋沙沙地传来黎锦晖的流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王人美和一位男歌星柔声对唱,天真烂漫地,浓情蜜意,不知人间艰难。
李红站在柜台的收银机前看账本,今天只来了两个洋人,都是湾仔警署的洋警官,订造了几件衬衫和两条长裤,账本只写了几行字,但她漫不经心地浏览,往前翻两页,又翻回去,双脚跟随音乐声左右摇晃,咯咯,咯咯咯,用高跟鞋替歌曲打着拍子,嘴巴也哼唱:“啊,你爱了瘦的娇。你丢了肥的俏。你爱了肥的俏。你丢了瘦的娇。你到底怎样选。桃花江是美人窝。你不爱旁人就只爱了我……”
像忽然想起什么,李红抬头瞟一眼家权,发现他坐在沙发上偷瞄她跳舞,她笑道:“看什么呀?看我肥?快说,你说事头婆肥不肥?事头前两日说我的腰粗得像湾仔码头旁的救水圈,正衰公!”边说边往旁挪动,绣着暗绿底花的白旗袍从柜台后面蹦跳出来。
家权连忙低头,继续折叠横摆于膝间的布料。一匹匹丝绢,跟手指的皮肤碰触着,像接吻。
李红见家权不理会她,不服气,更要挑弄,随手执起一把软尺,往自己腰间一圈,嗔道:“天啊,廿八吋!我做女仔的时候,才廿三吋呢!嫁俾你事头那年,也只廿四!一入侯门似肥猪!”
家权仍然专注于手边工作,竟然听见李红饮泣。抬起头,李红原来在笑。“哈!你终于看我!女人的眼泪果然有效,怪不得都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再不望我一眼,我要开始闹了!”
家权唯有腼腆道:“事头婆……唔肥,你完全唔肥。”
“别叫我事头婆。我叫Susan,男人都叫我Susan,我钟意男人叫我Susan。”李红踏前,不屑地笑道,“其实肥瘦不是问题,最紧要有人钟意,像这些衫衫裤裤,有人钟意长,有人钟意短,有人钟意花碌碌,有人钟意简简单单,咸鱼青菜,各有所爱,不是吗?跟以前比,我现在肥,但如果跟以后比,我现在便是瘦。享受现在才最重要,不是吗?”
家权再低头,手指再吻丝绢。
李红走前一步,把软尺递到家权面前,道:“我差点忘了,你才是裁缝,来,替我量量,看清楚是不是真的廿八吋。”
眼前的软尺握在事头婆——不,苏珊——手里,指甲涂满艳红蔻丹,无名指有一道短短的刮痕,掉色了,待人把它重新填满。
见家权没动静,李红索性用软尺挑拨他的“飞机头”,弄垮了一绺头发,从额上垂到眼前,收音机仍然播着歌,换成欧美流行曲,匈牙利的“Gloomy Sunday”,是家权听不懂的法文,只觉旋律哀凄,像在丧礼上对死者送行。李红如鬼魅般站在前面,家权偷瞄她玫瑰红色的高跟鞋。鞋是真的吗?腿是真的?手是真的?人是真的?自己坐在这里,亦是真的?如果这一切不是真,什么才真?但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跟昨天比,今天才是真。跟明天比,今天便是假。每一刻其实都同时在告别和迎接。有些事情正在等家权告别,另有些事情,正在等他迎接。
他伸手接过软尺,仰脸望着李红的眼睛,翘起的眼梢如钩,眼帘和眉毛之间扫了一抹浓浓的蓝色,似灵堂挂着的灯笼,忧伤而诡异。他把软尺在李红腰间围了圈,不是廿八吋,是廿八吋半,差了半吋,许多事情只差那么一点点,便是隔了一个世界。他微微用力把软尺勒紧,再紧些,再紧些,即使李红“嗯,嗯”地呻吟了两声,也不放开。他只放开自己的世界。
那个夜晚之后,再有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再一个夜晚,直到事头察觉有异,但因知道家权父亲是堂口中人,不敢得罪,自己也有面子上的顾虑,不敢发作,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把家权辞退。家权赌气回到父亲身边替堂口办事,从此亦是堂口中人,再度告别一个世界。
四 小白仙和仙蒂
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替父亲和哥哥做跑腿,在赌档之间奔波,把一沓沓的钞票从这个档口带到那个档口,再把一沓沓的赌票从那个档口带回这个档口。后来发育,身体拉拔得又高又壮,转替堂口收取保护费,向摊贩、店东、车伕,几乎所有在卢押道和谢菲道一带的人,只要有收入,都要像贡税般按月缴费。当然堂口也须把其中一半交到警察局。家俊跟哥哥学了一些湾仔英文,所以替堂口帮事之余,顺道向路上洋人兜售香口胶、香烟、打火机之类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赚些零用,也常替车伕们向洋人拉客,一见洋人即高声喊问:“Come come! Sit sit! Very cheap! Cheap cheap!”
“乜捻意思?”陆北才曾问。
萧家俊故作神秘道:“总之系英文,讲了你都唔识听!”
确实,陆北才不通英语,只能把一张纸牌递到洋人面前,上面标明价钱。陆北才央萧家俊教他英文,家俊挤出一个狡猾眼神,道:“我冇咁捻多时间,要学,去揾毛妹教你,佢系大家的English老师。”
毛妹早已不是妹了,已经廿六七岁,洋名Molly,陆北才一眼看穿家俊心事,家俊望她时总是神色迷离,眼睛里有话说。那是恋慕的眼神,小弟弟,大姐姐,年龄差距本身就是吸引力。毛妹的母亲以前是湾仔吧女,毛妹当然亦做了吧女,父亲据说来自英国,或美国,妈也不确定。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五官标致,嘴巴窄而长,上唇翘得特别高,眼睛大而深,即使脸无表情亦似在微笑,甜滋滋。
因在酒吧长大,亦在酒吧揾食,英语流利,毛妹每周一回领着几个酒吧姐妹到家里天台教英文,不从ABCD学起,直接讲片语,How are you,How much,What is your name,Do you need me,Do you want a good time,都是很重要的生财工具。
酒吧老板冬叔,猪头龟身,像个会走路的冬瓜,他是毛妹母亲的老情人,特别照顾毛妹,让年岁渐长的毛妹由吧女转做妈妈生,帮忙看店,也负责把钞票交给前来收取保护费的萧家俊。毛妹喜欢用钞票扫一下他的鼻头,严肃地教训道:“得闲多来跟我学英文,回学校读书,唔好一辈子在街边揾食!”家俊见到吧女,回家后通常手淫幻想,但毛妹不是吧女,所以他没有,而是把她在心里供奉起来,如姐,如母,如妻,如老师,如情人。
萧家俊愿意把陆北才带去毛妹家,为的是让毛妹以为他是大哥了,有了自己的手下,虽然这个手下比他年纪还大。第一天,家俊在楼梯间特别警告北才别对毛妹打主意,北才道:“放心,我对杂种没兴趣。”
家俊二话不说,转身一脚踢向北才,北才闪开,家俊跌个四脚踉跄,几乎仆仆滚下楼梯。站起来,家俊掉头即走,不去了,北才拉住他的袖子道:“好啦好啦!我唔会再讲杂种两个字!”他没骗家俊。他真的对杂种不感兴趣,尤其是杂种女人。
两人重新步上楼梯,毛妹住五楼,再上便是天台,姐妹们在天台上课,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课如玩游戏,嬉笑不绝,特准陆北才和萧家俊加入,条件是要他们烧水端茶。其中一个叫作佩姬的姑娘掩嘴笑道:“想不到我们也有‘后土’陪坐,真系光宗耀祖!”玛丽闻言,嗔道:“但只有两个‘后土’,你有了我便没有,我是‘身后萧条’哟!”
佩姬以前叫作绮云,玛丽叫作莺凤,都是出身于石塘咀的“琵琶仔”,后来才改了洋名。所有姐妹的身世几乎一模一样,十一二岁被父母亲卖到酒家做“猪花”,学唱曲,学饮酒,学从男人身上取得想取的东西,初始时跟在大姐姐身边,出局陪唱,卖艺不卖身,直至发育做了大人,卖身便是卖艺,卖艺亦是为了卖身。
石塘咀是屈地街和卑路乍街之间的海傍地,港英政府在一九○三年明令水坑口的歌楼妓寨全部迁到石塘咀,该地全是花岗岩,开采久了,地形陷落似水塘,故得其名。歌楼乐,召唤歌女陪饮,饮客必须先填“花笺”,上写姓名,歌女持纸前来入座,按照纸上名号称呼客人,陈大少,黄二少,马三少,赵十一少,李十二少,张十三少,姓常是假的,排行亦很少为真,贪图的只是气势排场。歌女的名字当然亦由鸨母所取,如果不相熟的饮客问她们本姓,必随口回答“天生无姓”或“小女子姓天,天字第一号美人的天”。饮时,歌女坐在客人背后略靠右后方的椅子上,戏称“后土”,有如立于主坟后方的另一块小石碑。没有点召歌女的饮客则被讥为“身后萧条”,佯作可怜。
姐妹群里,陆北才跟仙蒂最为投契,因为她年纪最长,二十一岁了,非常健谈,她总在说,他总在听,她告诉他一个逝去的繁华世界,似戏台里的遥远故事。“仙蒂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跟我在‘欢得’时的花名相似,那时候我叫作‘小白仙’。”她曾坐在天台的藤椅上,摇着扇子,把嘴里的瓜子壳往街里吐,对陆北才细说身世。
仙蒂肤色白,白得像两分钱一碗的豆腐花,可惜腮边有一块小如硬币的胎记,她用头发把它遮蔽,但脸一侧便露出来,像凝固在豆腐花里的黑芝麻。她说:“C-I-N-D-Y,仙蒂,真好听。听说鬼佬有个叫作《灰姑娘》的童话,女主角就是仙蒂,是个受欺负的孤儿,但有神仙帮她忙,有一双玻璃鞋,最后做了皇后。嘻,如果我是皇后,一定是慈禧太后!”
陆北才从仙蒂身上发现听故事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把故事听进耳里、脑海,带回家,躺在床上,可以像打开暗室木门般把故事释放出来重新玩味,更可把自己幻想成故事主角,有时候是坐在酒客背后的“后土”,但更多的时候是“后土”先跟酒客调笑卖骚,然后,登堂入室,演完仙蒂没有说尽的下半场故事。仙蒂的故事变成他的故事,在这世界里,他是所有人的主人,更可以是所有人。
仙蒂十岁从惠州乡间被卖到“欢得楼”。石塘咀于三十年代初有“四大名寨”,欢得楼是其一,另外三间是咏乐楼、绮红楼和赛花楼,四寨相连,曾有一位豪门阔少四寨全包宴客,但过了几年,阔少破产,在水坑口做了乞丐。另有一位少爷为表阔气,在欢得楼用五百元纸币生火,烧钱煲水,宾客围观拍掌。后来听说他也败尽家财,但也许没有,只不过大家都这么传言,都愿意这么相信,因为都觉得应有这样的天理。
做琵琶仔的时候,有人教小白仙认字,她还记得刻在几间寨厅门前的楹联,背诵给陆北才听:“我们欢得的是‘欢乐年年等闲坐,得空夜夜早些来’。赛花的是‘赛春公子鞭先坠,花月佳人鬓影香’。嗯,还有天一寨,比较短,‘天天卖俏,一一销魂’,听说是一个老秀才写的。”
十三岁那年小白仙有了第一个“老契”,破了身,渐成红牌阿姑,还被《骨子》和《香港花场》两份小报访问过和登过照片,先后有三四位少爷都指天发誓要娶她回家,但都只是嘴巴讲讲。发誓时有理由,不从誓时也有理由,原来人间处处是理由,端看你选择去说哪个道理。一次又一次的空欢喜,她选择不再相信男人半句话。然而,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男人终究主宰世界,一个鬼佬一声令下,塘西风月,烟消云散。一九三二年,伦敦立例禁娼,香港是殖民地,要向英国看齐,港督贝璐爵士勒令自七月一日起所有洋妓户和日本妓户皆须关门,华人妓寨则有三年的宽限期。
“黐捻线!男人点可以冇女人?”陆北才冲口而出,听得连自己也几乎相信了。因为自知不是这么一回事,更要刻意说得夸张。他忽然想起阿娟和七叔,当有需要了,五内如焚,水里来,火里去,男人和女人都控制不了自己,他领教过,未能忘。香港政府禁娼,是在跟人性作对。
仙蒂道:“男人要揾女人,女人要揾饭食。塘西上上下下、老老嫩嫩,大大话话合共有两三万人靠妓寨食饭,禁娼等于斩断大家生路……”
“死鬼佬!”陆北才插嘴道。
仙蒂掩嘴笑道:“官字两个口,尤其系鬼佬官,真系‘鬼理你’啰!那时候你仲未来香港,没见到那场面,啧,群情汹涌哟。鸨母把消息对大家公布,大白天里,在欢得楼大厅,男人拍桌骂娘,姐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姐妹先哭起来,其他人立即跟着哭,愈哭愈凄惨,哭声震天,妓寨变成灵堂,想起来也可笑。”
可笑不可笑终归要禁。金陵、陶园、万国、统一、珍昌等几间石塘咀最具规模的酒家曾登报联署,乞请政府暂停禁娼,有这样的说法:
“今商等以营业已临绝境,发生如是感想,诚不忍以同业前辈,曾牺牲无量血本使石塘咀由荒僻至臻于繁之地,徒为不景气三字,乃自甘放弃,听任其返本还原。用是胪举石塘咀所以繁荣之概史,及让地居民生活之关系,与乎商等营业前途之颠危,恳宪台体察下情,矜怜人民生计,据呈转达政府,其或可以给予一线生机,稍能维系敝同业于将亡者,则感恩戴德,正不仅商等数家字号而已矣,为此谨呈华民政务司。”
也有人到官府门前跪诉哀求,如丧考妣。更有人建议,软的不行便应来硬的,北上广州找陈济棠,央求出手相救,派兵南攻香港,打走鬼佬,既可挽救花海浩劫,更能一洗百年国耻。但说归说、做归做,华妓禁娼令于一九三五年如期实施,一干人等哭得再悲惨,仍得另谋生路。
陆北才非常佩服仙蒂有本领把复杂的故事说得明白动听,似有无数的男男女女从她口腔里跳出来,哭笑悲怒,各有一台戏码,而当她住口,嘬一声,无数的人影立即散去,世界悄然安静,他必须眨一下眼睛,定一定神,始有办法面对空荡荡的现实人间。
禁娼了,但山不转路转,塘西沉落,私娼冒升,妓寨无不另起炉灶,巧立名目,有导游社,有按摩院,有什么名目都不取,只把木窗户或墙壁涂成绿色以做记号,色途老马自懂登门寻欢,此等私寨常在门前挂上一对小灯,俗称“孖鲤鱼”或“孖灯胆”。另有一些老鸨眼看广州战云密布,英国积极布防,愈来愈多洋兵洋将调防香港,乃集资在湾仔开设酒吧,强迫手下妓女取洋名,化洋妆,学洋文,赚洋币。欢得楼的姐妹遂各有去处。小白仙被欢得楼老板转卖给开设“Crazy Darling”的冬叔,冬叔告诉她, Crazy是发疯,Darling是情人,广东话的意思是“黐咗线的老契”。
冬叔对仙蒂甚放心,准她先回惠州老家看望爹娘,她回乡住了十天,除了起初三天满心欢喜,之后便度日如年。在香港久了,吃的住的都看不顺眼,嫌土里土气,觉得闷,日夜无聊,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是等待过完这一天。于是干脆提早返港,还说服了两个表妹同行,说去大城市掘美金,他日回来,盖建大屋,孝顺爹娘。她对表妹道:“去香港,赚钱容易,连躺下来都有美金赚。洋人的那个……嗯……是有点大……但习惯之后,便好了,偷偷告诉你们,比唐人的好。”
其实仙蒂打的如意算盘是,总有一天要开自己的酒吧,当事头婆,莺莺燕燕唤她阿姨,她只坐着,让其他女人躺着替她赚钱。立了志向,做事便积极了,她回到香港老老实实地在酒吧等待“黐咗线的老契”进门,省下每一分钱,有空便来跟毛妹学英文,姐姐妹妹热闹一番,不消几个月已能用英语跟洋客打情骂俏。
从歌楼到酒吧,对仙蒂来说,都一样,反正面对的都是男人,说中文讲洋文,都一样,到最后都是床上相见。但上床是一回事,上了一次又一次是另一回事,要把男人抓到床上,太容易了,把身子挨近,厮磨一阵,大不了再伸手撩拨几下,再怎么假正经的男人都立即变了狗公,否则当初根本不会踏进门来。真正费神的是如何让男人出门之后有兴趣一而再地踏进门,你不必缠他,他前来缠你,收下男人的钞票和礼物,仙蒂有打胜仗的充实感。
仙蒂琢磨了很久始悟出道理,男人虽是男人,终究是一个个的男人,各有奇形怪状的幻想匙洞,你需找到适当的钥匙始插得进去,身体、言词、眼神、角色,都是关键,找对了形状,他便离不开你,并非因为你是他的人,而是他觉得自己是你的人——你知道,也懂他的秘密,你是他秘密里的一部分,你就是他的秘密。他需要你,远甚于你需要他。在妓女的床上,男人没有秘密。
认识仙蒂后,陆北才每天拉车到下午三四点,仿佛心里有道木门,有人前来咯咯咯拍打,提醒他去拍打仙蒂的门。他问自己,是喜欢了仙蒂?当然是喜欢的,否则不会无时无刻不希望跟她聊天。可是那种喜欢,不太像男女之间的喜欢,每回坐在仙蒂面前,他反觉得自己不是男子,而是姐姐妹妹里的其中一人,坐着,仰着头,听她说故事。他觉得温暖而安全,比坐在男人堆里更甚,可以完全放松,像回到家里,是真正的自家人。
仙蒂和酒吧姐妹挤住于唐四楼的一个单位,六百呎,三个房间,各睡两人,客厅宽敞,夜晚横七竖八地拉开六七张帆布床亦成了睡房,白天把床拉起来,变回客厅,是吃饭和打牌的地方,开上两三桌,噼噼啪啪地搓个痛快,用麻雀牌的喧哗阻隔世界的喧哗。单位由毛妹租下,再分租给大家,租金在酒吧的工钱里扣,唯一规矩是不准把男人带回来。萧家俊虽是男人,却是烂仔,毛妹觉得有个烂仔朋友等于有了保镖,所以破例。陆北才在她眼中是萧家俊的马仔,所以亦是例外,更准他们加入战圈,凑脚攻打四方城。
每天打牌到傍晚,有姐妹从厨房捧出粥或面,加些青菜和肉,胡乱填饱肚子即要到酒吧开工。姐妹生日和过时过节,会蒸鱼、煲汤,也到烧腊店斩叉烧加料,有额外的温暖。世不乱要吃,世乱更要吃,一堆人吃比一个人吃更易觉得自己在世界里有了位置。
每周到了星期四,不打牌,学英文,陆北才和萧家俊一边做她们的“后土”打杂,一边插嘴捡拾几句How are you 和 How do you do。一个傍晚,结束后,姐妹们下楼换装、化妆,准备出门上班,萧家俊依然拉着毛妹在天台角落嘻哈调笑,陆北才和仙蒂站在另一边的矮墙旁,望向楼下,对街有三间酒吧,“White Horse”,“California”,“London Fog”,挂着直直的招牌,都有裸女图案,可是灯未亮起,只剩左旋右转的光管形状,像死去的人,皮肉腐朽了,唯剩白骨,但只要时间一到,当太阳沉下,有人在店里按键亮灯,一盏盏,红的绿的蓝的,闪动耀目,她们又活过来,以鬼魅的姿势前来人间寻替身。
仙蒂用手肘碰一碰陆北才,望望对街,道:“看到那间什么加利福尼亚吗?有个很大的C字那间。老板系个英国鬼,在广州做生意失败,跑来香港避债,结果做了龟公。鬼佬龟公亦系龟公,别以为鬼佬有什么了不起。他来‘黐咗线的老契’揾过我坐台,把我灌得醉了两天。”停了一会儿,续道,“他很怪……嘻……很怪……”
“点怪法?”陆北才瞄她一眼,好奇了。
仙蒂低头,突然吐出舌头,压低声音道:“他钟意跪在地上扮狗。然后叫我坐在背上,骑他,踢他,用木棍打他屁股,他一边爬,一边吠,又大声叫妈妈,不要,妈妈,不要……哈哈,几十岁的老男人叫起来,像个哭求吃奶的小孩子似的,笑死人……”
陆北才也笑了,抬起脸,撮起嘴唇,模仿小狗汪汪吠叫。汪汪——汪汪,吠声像狼嚎,在召唤同类。
仙蒂侧着脸凝视他的侧脸,忽然伸手在他鼻梁上轻扫一下,道:“你个鼻生得好挺好直,如果做个剪影,一定好鬼靓仔!找一天我们搭缆车到太平山玩玩,听说那里有个上海来的剪影师,功夫犀利。”
陆北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仿佛还有话想说,却又止住。仙蒂没追问,她明白男人想说自然会说,迫不来,即使迫了亦只会说假话。沉默半晌,陆北才终于问:“男人……系唔系都奇奇怪怪?我是说,在房里。”
仙蒂笑道:“你才是男人,应该比我更知道啊!”说罢始觉不妥。男人在房里怎会见到男人?男人眼里永远只有女人。于是补回一句:“那得先看你认为什么是‘不奇怪’。有了不奇怪,才有奇怪。如果不跟别人比,只看自己,再奇怪的事亦很正常,对吗?凡事不去比较,便没烦恼了。管它奇不奇怪,最重要是自己喜不喜欢。”又说,“更何况,不只有男人才奇奇怪怪。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个很怪很怪的女人?”
陆北才微愣,猜不透这是否仙蒂的认真问话。仙蒂噘起嘴唇,故意装出调皮神态,更让陆北才觉得迷惘,感到她好像有事情想让他知道,却又不想直接说破秘密。
一轮沉默,天色暗淡下去,街上店铺逐渐亮灯,人间的一天结束了,鬼魅登场,晚上是他们的世界。毛妹在背后突然喊道:“喂,开工啦!鬼佬要来了!”四人陆续离开天台,晚风从海面吹来,把姐妹们留在地上的花生壳吹得哗哩哩地到处滚动,稍停,再滚动,像有无数对木屐在毫无方向地急行疾走。人都退去了,天台空荡荡,却似有了更多的人。
五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
陆北才的日子——除了继续拉车继续揾食——自此像断成两截的蚯蚓。下午至傍晚时分跟吧女们嬉笑闹玩,晚上收工回家,跟兄弟们热闹呼喝,两边都让他觉得自在,仿佛有了两个家,只不过一边如普洱茶般温和,容易入喉,让肠胃温暖,另一边则是九江双蒸,一杯杯地仰颈灌进胃里,然后热血沸腾,有一团火从丹田冒起。他是满足的,他渴望永远拥有两个世界。
可是世界自有逻辑,并不都依他的。吧女偶尔争夺洋客,争风吃醋,为的无非是男人的钱。兄弟之间亦偶有相格,同样为钱,主要为了赌债,被欠的一方讨债不果,吵起来,甚至拳来脚往,伤了感情。没钱,饿饭事小,打不了炮事大,要打炮就得付钱。兄弟们常到附近一带的“导游社”,里面坐着一堆姑娘,挑一个带到旁边客栈,五毫房租,两元打炮,在床上打完寒颤,精神爽利。
陆北才偶尔被兄弟们拉去,像当年做兵一样,跟药王坚叫鸡,把女人压在床上,操女人,亦想象自己是女人被操。他没法投入享受,何况知道钞票赚来不易,脱下裤子,趴在女人身上进进出出,打个寒颤便没有了,划不来。他要好好储钱,日后做生意,开车店,坐着让别人替自己赚钱。所以平日早上宁可到汕头街的刘远茂国术馆打拳,师傅说他身手健硕,宜练洪拳的虎鹤双形,他却钟情于棍棒,喜其能够挥舞伸展,因嫌自己个子不高。有时候天还未亮,陆北才把黄包车拉到湾仔码头旁的空地,将两呎半长的车把拆下当棍,舞弄五郎八卦式,更曾在毛妹的天台挥耍晾衫竹,意外赢得吧女们的欢呼喝彩,他乃暗念,有朝一日干脆行走江湖,到萧顿球场卖武为生。
一天陆北才如常与家俊前往找毛妹,见她病躺床上,家俊心焦如焚地坐于床边,姐妹们都出门逛街了,他识相离开,走上天台练棍,推开木门,听见角落花槽旁传来碎碎杂声,乃厉声喝问:“边捻个?!”
没有回应。陆北才疑心是道友躲在这里吸毒,随手执起门后的晾衫竹,一个箭步冲过去,举棒往杂声处打下去,然而低头一看,双手硬生生停住。原来是仙蒂和佩姬。两人背靠花槽,席地而坐,佩姬侧身依偎仙蒂,仙蒂搂抱着她,如母亲呵护婴儿。
“吓死人咩?”陆北才吁一口气道。
仙蒂仰脸望他,啐道:“是你吓死我们!动不动便打人,烂仔即系烂仔!”陆北才愣住,仙蒂从未这么粗鲁对他。身旁的佩姬低下头,双眼看地,不说半句话,连襟衬衣解开了几颗扣子,因侧着身,胸缘压着仙蒂的手臂,尖嫩的乳房挤起两坟柔软的丘陵,又似两个刚出笼的馒头,没有冒烟,陆北才却仍可隔空感受到上面的热气。
仙蒂发现陆北才的视线所在,眉头一蹙,扬手指一下木门,道:“我们姐妹在谈心事。毛妹病了,今天不上课啦!你走吧!”
“就是毛妹病了,我才上来练练棍。刚才以为系死道友,梗系要打!”陆北才把晾衫竹猛力丢到地上,忿然道,“走就走!我去叫鸡!”说完转身便走,却边走边觉懊恼。他故意提个“鸡”字,出口伤人,却又怕伤过头了,朋友难再是朋友。
幸好仙蒂是明白人,知道陆北才只是孩子气,从后把他喊住:“反正你仲未开工,不如带我和佩姬到处走走。”
陆北才没吭声,忽然明白刚才有气,与其说是因为被仙蒂驱赶,不如说是妒忌,仙蒂和佩姬的搂抱让他觉得遭受遗弃,有孤零零的感觉,像在林里迷路,恐惧,无所适从。仙蒂没给陆北才拒绝的机会,牵着佩姬站起,趋前一左一右挽着他,胸脯紧贴他两边手肘,簇拥他下楼。陆北才的嘴角重新挂起微笑。
三人下楼,仙蒂神色自若,没话找话聊天,冲走了尴尬气氛。每辆黄包车依例只准搭乘一人,但仙蒂先坐上去,佩姬坐她腿上,两人身材苗条,车笼里虽窄,仍不嫌挤。陆北才在前头拉车,偷听她们在背后吱吱喳喳聊笑不休,他偶尔回头插句嘴,三人笑成一团。她们是他所曾载过的最温柔的车客。
走了几分钟,仙蒂央陆北才把车拉到中环先施百货买丝袜,近日大减价,最后两天了。
到先施后,她们进店,陆北才在路边守候,无聊地留意衣冠楚楚的客人进进出出,黄铜色的旋转门逆时针地被推得团团转,这方向入了一个男人,那方向出来一个女人,蓝衣进,红衣出,似舞台上的魔术帽子,丝巾进,白鸽出。一阵沮丧忽然涌上陆北才心头。世上如果真有一道这样的魔术门,日夜朝晚,随时随地,说变身就变身,该有多好。一辈子只能做一种人,或只被容许做一种人,不管是好人坏人,或男人女人,恐怕都是可怕的损失,任你日子过得如何丰富多姿,总有一些被错过的快乐,永远捉摸不到,只能依靠想象,而愈是想象,遗憾愈见强烈。陆北才没法确定是否应该伸手触碰,宁可匆匆碰一下,不喜了,才把手撤回。
等了半小时,陆北才被旋转门转得头昏眼花了,终于见到仙蒂和佩姬走出,竟然两手空空。仙蒂道:“减了价还是太贵,但电风扇吹得凉快,逛了又逛,舍不得离开。拉我们到花布街吧!”
到花布街后,陆北才陪她们闲逛,这里并非百货公司,不必担心寒酸,大家都是平民百姓,各逛各的,谁也不管谁。其实在先施也不会有人来管,只不过胆怯在先,等于自己管了自己。逛完一阵,买了几匹布和几对廉价丝袜,两人登车,由于已近黄昏,陆北才替她们掀下座位前的绿布帘,道:“坐稳!要起飞了!”然后埋头冲前,拉着仙蒂和佩姬在皇后大道中上直奔,转入皇后大道东,经过洪圣庙,左拐进入汕头街,没停半步,沿途初时听见她们谈天说地,还因车速太急而吓得吱哗喊叫,但到达湾仔时,背后逐渐沉静,陆北才以为两人疲倦睡去,乃沉默不打扰。
终于来到毛妹的唐楼门前,尚未完全停步,侧身回头,打算把她们唤醒,岂料透过帘缝看见仙蒂和佩姬脸贴脸,嘴唇和舌头相叠相缠,仙蒂眯眼仰脸看着佩姬,用眼睛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佩姬双目半闭,鼻翼微微颤抖,喘息着,两人把一幅刚买的丝绢从上身覆盖至膝部,他见不到她们的身体。
陆北才呆住。两个女人。他早已知道两个女人之间可以有“磨豆腐”这码子事情,但他一直以为那求的只是身体的爽快,如今看见始知道,不,不是的,不止于此,她们是如此亲昵,仿佛天地间无人能够把她们分开,在狭窄的黄包车座里,在墨绿色的布帘背后,她们是根须相连的树,自成天地。陆北才心头不禁涌起酸楚,比刚才在毛妹的天台更甚,妒忌如潮袭来把他淹没至窒息,胸口一阵郁闷,忍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佩姬在布帘的另一边发现陆北才见到一切,脸色大变,马上跳下黄包车,把衣裤拉好,闪入梯间,飞奔上楼梯。仙蒂倒沉着,慢条斯理地把丝绢叠妥,放进纸袋,弯腰下车,抬头对陆北才冷峻地说:“我早跟你讲过,不只有男人才奇奇怪怪。”
陆北才直直望着她的眼睛,时间静止,四周的车声人声,沿途喊卖甘蔗和橄榄的小贩叱喝声,统统隐退。在真空的时间里,陆北才提起勇气,低着头,像自言自语地问:“这……这……可以吗?两个人……真的可以……不分男女?”
仙蒂别过脸,转身步上楼梯,边走边道:“自己说可以就可以了。再不然,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
“万一知道了呢?”
仙蒂沉默半晌,忽然掩嘴笑道:“没关系了,其实秘密没你想象的咁重要。知道了就知道了,只不过,守住秘密,本身就很刺激。”
陆北才可不这么认为。他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完蛋了,他又知道了一个人的秘密。阿娟,余连长,药王坚,每次知道了别人的秘密都成为麻烦的开始,这回轮到仙蒂,他非常在乎的仙蒂,他非常担心灾祸将临。
当夜回家,陆北才心事重重,兄弟们喝酒赌钱,他应酬了一会儿即先到露台躺下睡去,很快入梦,梦里只觉天旋地转,黄包车在天空疯狂飞舞,他蹲在码头旁,三面是海,他被无数的看不见脸的人挡了路,没法逃离。突然,黄包车朝他头顶撞来,他举起一双手保护自己,车座的布帘背后亦伸出一双手,一只手的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另一只,手背有毛发,他认得,是曾经用手抓住他把他压在身下的七叔。陆北才抱头叫喊:“唔好!唔好!”黄包车继续冲下,撞到他的头,撞出轰然巨响。
陆北才从梦里惊呼而醒,仍在赌牌九的兄弟们吓了一跳,纷纷转脸望他。陆北才莫名恐惧,担心梦里秘密被看穿,幸好大家只是笑,哨牙炳还骂道:“刁那妈,咁大个人仲发噩梦,生人唔生胆!有冇惊到濑尿?”
陆北才呆坐在露台的草席上,望向街外,黑漆漆不见人不见车不见楼不见死的活的任何事物。室内是一群赤裸上身的男人,三月下旬,气温已高,每个人的背上满布浓稠的汗水。陆北才懂了,仙蒂是对的,守秘密是一桩刺激的事情,秘密就是快乐,担心受惊亦是快乐。
其后陆北才仍然到毛妹天台学英文,佩姬见到他,不敢直视,坐得远远,假装彼此不存在。仙蒂呢,一切如常,调笑自然,看不出半分异样,偶然跟陆北才对望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陆北才也不再于课后和姐妹们看街景、谈心事了,她没有叫他留下,他亦没有特别去找理由留下,仿佛把心事累积起来,留着,蓄着,顶着,直到某天,时间对了,场合对了,始让洪水漫堤。秘密有时候是一道脆弱的墙,明明踹一脚即可踢倒,却偏偏谁都不肯先有动作,墙便永远矗立。
陆北才对英文是学上瘾了。先跟毛妹乱讲乱说,同时拼了命省钱,计划到夜校进修,跟老师有板有眼地学。他发现自己对语言有天分,是刨木和耍棍以外的本领。拉车经常要到“水手馆”等客,跟鬼佬打交道,每趟虽只是拉个十来分钟的脚程,零零碎碎地跟客人胡乱搭腔,竟然很快掌握了一堆生字片语。
鬼佬可能在船上闷得发慌,见到陌生人立即口水多过茶,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皆叽哩呱啦说个不停,听久,大概猜得出四五成的来龙去脉。又因持之以恒地到毛妹天台上课,萧家俊早前炫耀的“Come come! Sit sit! Very cheap! Cheap cheap!”早已难不倒他,“Thank you”“Excuse me”“How much”“Beer”“Watch”“Tatoo”“Pussy”之类常用片语他都用广东发音记下来了,旦桥、唉士桥士咪、烤乜薯、边牙、镬薯、塔吐、铺西,对他来说这些不是怪字而更是钞票,他用它们跟客人沟通,赚了钱,回家交由哨牙炳放进金城银行,他不信任银行,可是信任这位哨牙同乡。
日本话同样容易上手,阿里加度、讲你支哇、二姑奶嗲士架、饿哈唷、沙哟啦啦、八加也绿,他都懂。广东人惯叫日本鬼子作“萝卜头”,亦叫“架佬”,因为许多日语的尾音都有个“架”音,陆北才抓住这窍门,不理三七廿一都带上个“架”字,而且不断鞠躬,日本鬼子也向他鞠躬,他便认为对方听得明白。陆北才热衷外语,除了为钱,更是为了表达的满足感。说也奇怪,讲粤语时吞吞吐吐,像嘴巴含着石头,但当讲日语和英语,舌头运转如飞,仿佛变了一条灵活的小蛇,上下左右,指使自如。他忍不住掴自己一记耳光,苦笑道:“你老母呀,陆北才,you are very 汉奸!”
陆北才常去等客的水手馆位于轩尼诗道和晏顿街交界,专供登岸英国水兵租住,正式的中文名称是“海陆军人之家”,英文很长,Sailors and Soldiers Home,车伕们简单念成“死喇行”。咳,不瞒各位说,年轻的我曾到水手馆参加瑜伽课程,那是七十年代末,我才十六七岁,你们今天流行练瑜伽,说来我还真是老祖宗。但也不瞒各位,我之所以学习瑜伽,只因想看那群穿着紧身衣的女孩子,燕瘦环肥,看得血气方刚的我血脉偾张,真是无可救药的好色少年。那课程每周两晚,我跟我母亲要钱报名,骗她说我学的是英语,可是我只去了两周,因为每回上课都忍不住勃起,裤裆隆起一团,太尴尬了。水手馆建成于一九二九年,拆卸于一九八九年。至今每回行经轩尼诗道与晏顿街交界处的水手馆原址,我仍多望几眼,追怀早已逝去的那么容易冲动的青春岁月。
跟我相同,陆北才在水手馆里遭遇了他的秘密。
他在门外等待客人,跟一个叫作Henry的大堂经理混得熟络,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来自一个叫作“骚格烂”的地方,先到广州做生意,再来香港。Henry说:“我的乡下好鬼冻,一年有六个月下雪,闷到晕,我顶唔顺,所以走来中国。我钟意食中国菜,特别钟意食蛇。”
Henry一脸大胡子,全名是Henry Charlton,自取中文姓名“张杭吏”,喜它有官吏威严。他的眉毛浓密得像两丛松尖,朝两边额角蔓生过去,眼睛亦是不成比例的圆而大,棕色的眼珠子微微突出,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可是他的语调很柔和,缓而低沉,仿佛不管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都理解,都接受。陆北才曾问Henry为什么姓张,他认真回答:“在广州结识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姓张,我好似一只野生动物,生出来,张开眼睛,见到乜野,就把乜野认作爸妈。”姓张的中国人后来染天花病死了,张杭吏提起他竟然双眼湿润。
陆北才没想象过流泪的鬼佬是什么模样,他以前见过的鬼佬都是传教士、警察和商人,高高在上,来香港后始知道有鬼佬做酒店侍应,但当然仍是高华人一等的侍应。张杭吏没娶老婆,也不像其他鬼佬整天叫车伕载他去酒吧或码头旁边找“咸水妹”,他说女人好麻烦,道:“好女人唔会爱鬼佬,爱鬼佬的唔会系好女人。”
陆北才初时叫张杭吏作Henry,后来索性叫亨利哥,比较亲切。亨利哥每天出入水手馆,在门外见到陆北才,常会停下,坐在楼梯阶上陪他抽烟聊天。陆北才受宠若惊,猜想鬼佬为的只是练习中文,自己居然变成洋鬼子的“老师”了,不禁莞尔。可是他没法集中精神,从来没跟洋人坐得这么贴近,而且聊得这么久,亨利哥的广东话洋腔洋调,陆北才必须用眼睛盯着他的嘴唇,观察他的发音嘴形,始有办法了解他的真正意思。好几回,陆北才发现亨利哥也在盯着他看,盯得紧紧,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像槌子敲到锣子上,敲起了一声轰隆。他立即把脸撇开,瞄向地上石阶,阶上有几道裂痕,仿佛亦遭槌子敲开。
有时候,亨利哥要求他去湾仔警署接载另一个叫作Morris Davidson的鬼佬到水手馆。Morris是苍白高瘦的鬼佬警官,同样来自骚格烂,先后来到中国也同样爱上中国,他个子比亨利哥高,广东话也比亨利哥好,壮硕的身体坐在黄包车上,让陆北才拉得大汗小汗如雨,像老牛耕田,幸好他是出手最阔绰的客仔,常给两毫小费。
一天中午陆北才把Morris送到水手馆,张杭吏已在门外等待,两人步往分域街的明记吃午饭,陆北才蹲在车仔旁边继续等客,Morris忽然回头喊问:“饿唔饿?一齐食面?我请客,no worries。”
那便老实不客气了,跟随他们进店,陆北才先狼吞虎咽解决了一碗云吞面,再吃一碟猪手捞面,又来一份牛杂,吃得肚皮撑胀,离店后走路慢吞吞,看来拉不动车了,惹得亨利和Morris哈哈大笑。Morris也有中文姓名,叫“张迪臣”,陆北才问:“又姓张?你跟亨利哥系兄弟?”
张迪臣答:“是呀,他姓张,我便跟他姓张,same same!”说毕跟亨利对望而笑,用眼睛对彼此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陆北才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暖意。
两人是陆北才见过最没架子的鬼佬,他们是童年旧友,前两年才在香港重逢。张迪臣比较多话,常把张杭吏逗笑,笑得放肆,陆北才忽然发现洋男人的笑声是这么肆无忌惮,这么直爽开朗,不似中国男人的笑声里总仍留有犹豫和沉重。但陆北才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英语,张迪臣说说停停,为陆北才翻译大意,善良而体贴,而且因为是鬼佬,体贴得让人更感意外。陆北才静静地听他们讲话,愈是听不懂,愈是觉得神秘,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发生过所有奇特的不可能的种种。
他们也曾探问陆北才的身世来历,他约略说了一些关于河石镇的往事,镇口的关公像,木匠们的日常生活,当然不提半句七叔。他亦说自己娶了老婆,当然不提那根小棍棍。他没打算对两个鬼佬释放出关在铁笼里的秘密野兽。陆北才倒说了余连长被杀之事,以及药王坚对他的攻击,张杭吏笑道:“Bloody hell!中国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你以后一定发达!”
其后有一段日子看不见张迪臣的踪影,陆北才向张杭吏好奇打听,亨利哥道:“返咗乡下啰!有人在等他!”陆北才忍住不追问细节。既然叫作故乡,当然是有家人了,山河故人,中国人有,鬼佬不会没有。其实先前曾听张迪臣提过几句骚格烂的家庭状况,有一子一女,陆北才明白男儿志在四方,中国人和洋鬼子一样,在他看来,张迪臣和亨利哥的深厚交情已胜似家人。
有一回陆北才跟萧家俊抽烟聊天,提及曾跟洋人吃饭,萧家俊调侃道:“原来有鬼佬同你练英文,唔怪得你咁少去找毛妹。姐妹们都说挂念你呢!”仙蒂和佩姬在黄包车上的亲昵画面突然在陆北才眼前重现,还有仙蒂在楼梯上说的那句话,“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在他耳里响起,再响起,一再响起,像一句永世循环的咒语。
半晌,萧家俊又半认真地说:“唔好话唔提醒你,听讲湾仔警署的鬼佬钟意搞屎忽,常到中环那间公厕搞三搞四。兄弟,小心他们食完云吞面,顺便食埋你!”陆北才瞪他一眼,举起拳头,作势打下去,本来蹲在地上的萧家俊立即跃起,一边急步后退,一边继续嘲笑道:“鬼佬系屎忽鬼!你做屎忽鬼的屎忽鬼,其实唔错呀,好有面子!这叫‘龙头凤尾’,有杀冇赔!”
萧家俊闪避时,一不留神,屁股碰到黄包车的手柄,痛得哇哇大叫。陆北才抚掌笑道:“现在谁是被木棍刁的屎忽鬼?”
龙头凤尾是打牌九的其中一种发牌方式。打牌九, 庄家把牌叠好, 在掷骰子以前,先声明将用什么方法发牌,亦即用什么“牌头”,中掘、切耳、底出、单栋、金银桥、双鬼拍门……不同的牌头有不一样的发牌次序。 龙头凤尾就是把桌上的卅二张牌搓乱后,砌叠出一个前高后低的形状,右边高耸代表龙头,左边低垂代表凤尾,再从左右两边分别取牌合拼成四张一叠,掷骰后便可依次发予各门,直到把牌发完,大家开始看牌比拼。其实当陆北才听见萧家俊说“龙头凤尾”,心底涌起一股热气,暗暗称赞贴切。他以前只听过“豆腐党”,是女人之间的耳鬓厮磨,有说不出的香软质感。用“搞屎忽”来形容男人与男人的事儿则流于核突,一旦改为龙头凤尾,感觉温柔得多。头脸依旧是阳刚的,衣底下却是另一个世界,不可告人的世界。一般不都说“龙凤配”“龙凤配”?是哪个混蛋规定龙和凤不可以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配起来?龙凤双全,不才是完美?
陆北才也从地上站起,远眺海面上船来艇往,不禁凄然。有些事,有些人,同在世上却互不懂得。他们那类人,我们这类人,是互不靠近的船舶,却在同一个江湖。
那阵子陆北才如常到水手馆门前等客,如常见到张杭吏。亨利哥开玩笑道:“不如我认真教你英文,唔收学费,但你要叫我作阿Sir。老师,阿Sir就系老师!”
陆北才说不好意思不付学费,但他懂木工,手艺好,对亨利哥建议,若有什么家伙杂物需要修修补补,他可代劳,用劳力做学费。张杭吏老实不客气,拿过几张破旧的木椅和几个锁扣松脱的木盒让他修复,陆北才也做得开心,觉得互不拖欠。亨利哥一天抱怨家里有一幅四面的木屏风,其中一面不小心被他用椅子撞破了洞,陆北才义不容辞地说:“冇问题噃!小事一桩,保证替你修好!”
拖了几天,张杭吏追问了几趟,陆北才终于实践诺言。张杭吏住在云咸西街的唐楼,一夜拉完车,陆北才找到了地址,按铃前往,亨利哥已在等待,穿着睡衣开门,说从水手馆收工回来,刚洗过澡。
屏风置于客厅中央,是从嚤啰街买回的清朝旧物,上面有蓝绿红黄相间的菱形玻璃片,凑前近望,玻璃片上显现一张张缩小了的脸容倒映,扭曲的眼耳口鼻,你笑,他们笑得更夸张;你眨眼,他们眨得更厉害,陆北才忽然错觉他们才是真实的,平日的自己只是一种错觉。不知何故,他也想起仙蒂说过的塘西歌楼,糜烂而堕落,却是最实在的快乐。
小洞在屏风右侧底部,陆北才双膝跪下,弯腰把一块小木片塞进洞里,把洞填满,再用砂纸把接缝处磨平,左手按住屏风,右手肘撑地,手掌压着砂纸猛力摇摆,身体随之前后动。木屑掉落地上,有地毯,幸好毯上铺着报纸,陆北才忽然看见木屑之间露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余——汉——谋。把眼睛贴近察看,发现是昨天的《华侨日报》新闻版,标题印着“余汉谋偕陈策等赴香港访港督 港政府订明日欢迎”。再一字一句地阅读内文:
“广州讯广东绥靖主任余汉谋,江防司令陈策,广州空军司令陈庆云,昨日首途赴香港访候港督,港政府订星期一日正式欢迎,余等此行之意义,颇惹起各方之注意……”
陆北才的心被重重戳了一下,纷纷乱乱的影像涌现眼前,刀刺草人,喝血酒,立正宣誓,余连长的酒后笑话,书生亮的白皙的脸,药王坚在河边抽烟拉屎,自己倒在地上望见的蓝天白云。菱形玻璃片上的各张脸忽然变成他们的脸,陆北才感觉后脑隐隐作痛,他记得,这里曾遭重重的敲击。他感到晕昏,双手撑地站起,回头赫然发现亨利哥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仅有三四步之遥,就站着,嘴角挂着浅笑,眼睛盯着他的背,眼里有他曾见过的贪婪,在七叔的脸上。
陆北才对亨利哥嗫嚅道:“屏风搞掂了。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张杭吏趋前两步,一阵浓烈的古龙水气味涌入陆北才的鼻孔。或是体味?他分不清楚,只确实地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急速,像木屏风竖在心里,有人用砂纸在上面猛磨。但他仍然想着余汉谋的事情,于是唐突地问亨利哥:“地上那张报纸能让我带走?”
张杭吏露出扫兴的神情,万料不到陆北才此时此刻问这问题。然而立即回复笑容,耸肩道:“No problem!”
陆北才匆忙扫清木屑,捡起地毯上的报纸,对亨利哥说:“Goodbye and goodnight!”
张杭吏笑道:“哈,你的英文愈来愈好!”然后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里,陆北才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热血冲上脑门,只觉天旋地转。他渴望一直被抱着、拥着,他喜欢这样的重量,比世界的重量更沉更重,却又重新唤醒以前有过的那阵轻盈快乐。但突然,亨利哥身上的古龙水气味排山倒海般冲过来,心里一阵晕荡,喉咙却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张杭吏以为他不愿被揽抱,急忙退后,语带歉意地说:“Oh,I am so sorry。Did I scare you? 系唔系吓到你?原谅我,我唔系故意。”
陆北才手足无措,却难以启齿要求亨利哥把拥抱重演一遍,唯有站在原地不动,挂着一脸茫然,眼睛望向亨利哥后方,那是大门。张杭吏以为他希望离开,遂侧过身子,嘴角展露生硬的笑容,道:“很晚了,阿才,你明早仲要拉车,不是吗?It抯 a wonderful night。”
陆北才愣一下,没想到快乐突然到此为止。就这样了?真的就这样结束?不会吧?不要吧?陆北才有很多话想对亨利哥说,他和七叔,阿娟和她的小棍棍,药王坚和余连长,他和兄弟们并排躺着摸弄自己,仙蒂和佩姬,他在妓女床上想象被操玩的其实是自己,有太多的秘密心事想告诉亨利哥,或者不管眼前站的是谁,只要能够让他觉得安全温暖,他都愿意把它们统统说出来,像卸下重担,即使只是暂时,仍是期盼良久的放松。可惜机会就有这么一刹那,一二三,连调整呼吸都来不及,便没了。他不甘心,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亨利哥,本想说:“我不怕。我好钟意。”可是他发现亨利哥已经收回适才的热切眼神,火焰熄灭了,唯剩灰暗的死寂的煤炭。而且亨利哥说得比他快,道:“回去吧。我累了,想睡觉。”
陆北才的心紧抽一下,耸肩道:“是的,很晚了。是的,明早仲要拉车。Goodbye,goodnight。”
离开亨利哥的家,陆北才沿着斜路走到电车站,等了好久始有电车摇摇晃晃、支支吾吾地从远方驶来,登车坐下,脑袋非常混乱,隐隐作痛,手肘支着窗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揉太阳穴,说到底,痛是自己的,承受被抛开屈辱的是自己,能够安慰自己的人亦只有自己。
混乱是因为知悉余汉谋要来香港?他来不来香港,关我什么事?那么说,是因为亨利哥?也不敢肯定。亨利哥虽然跟他紧紧拥抱,陆北才此刻仍然感受到他的体温,但他其实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或许混乱只是因为自己期待他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而忽然没有,所以有了重重的失落。陆北才觉得怅然,如果不是走得这么赶,如果没有突然咳嗽,或许真能等到亨利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如果稍稍有了其他的如果,自己现下恐怕不会坐在电车里。
陆北才没精力想下去了。他望向窗外,在返回湾仔的途上,街头巷尾看见摊贩蹲在火水灯旁卖旧衣卖旧物,更卖吃,豉辣炒蚬、炒东风螺、炒面、干炒牛河,都是广东人爱吃的炒菜,摊贩一手握铁镬,一手持镬铲,把镬一摇一抛,河粉飞到半空,重新落在镬里,炉子的火烧得猛烈,涌起阵阵白烟,像手榴弹轻微爆炸。此起彼落,白烟如长城烽火般沿途冒起再冒起,电车一路驶过去,似把陆北才带回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久久难忘的恐怖。
六 妈的你来的鬼佬
推门进家已是十点多,兄弟们一如所料仍在叱喝赌牌九,召陆北才加入,雀王棋道:“阿才,快来发达!钱不赌不发,姜不磨不辣!”刀疤德此时从厨房捧出一盆卤水鸡脚,雀王棋又道:“赌钱有来往,大食冇回头!赌咗好过食咗! ”
陆北才本仍头痛,见兄弟们闹成一团,情绪顿时激昂,一个箭步抢到赌桌前,掏了五毛钱押在了一门。是鸠但啦,一赌解千愁。
第一铺拿的是好牌,赢了,连本带利两块钱全押在第二铺。又是好牌,又赢,收回四块钱。雀王棋笑道:“阿才,‘起个孖,做爸爸’,今晚你有运行!够胆整多铺,过三关,‘火烧旗杆’,长叹!”
“未捻惊过!”陆北才拍一下桌子,全押四块钱,心中暗求关老爷显灵庇佑。见桌上杯子里有九江双蒸,举杯喝尽,放下杯子,扯开嗓门喊:“Kill!”
哨牙炳茫然问道:“讲乜春?”
“Kill 就是杀!杀就是kill!大杀三方!”陆北才回答,满脸得意之色,英文把他从其他人之中区别出来。
掷骰,分门,陆北才捡起分到眼前的四张骨牌,黑碌碌,硬邦邦,握在手里感觉实在。命运本是遥不可及,看不到,嗅不着,然而赌博让抽象的命运切切实实地落到你手,可见可碰可敲可摔,命运如此贴近,所以是如此地亲。你不必等待,伸手即可触摸命运,轻易地,直接地,跟命运打个照面,所以你明白,你并不孤单。跟你对赌的并非桌前的其他人,而是命运,只是命运。
这夜陆北才确实交上了好运气,拿了两对宝贝,第三关无惊无险地过了,最初的五毫子变成四元,差不多是两个礼拜的拉车收入。哨牙炳立即怂恿他当庄。
其实不必怂恿,俗语道“做人要做庄,死人要出丧”,陆北才早已摩拳擦掌,二话不说,把八块钱摆在前面,举起骰盅,哗啦啦地猛摇,似欲摇走刚才在亨利哥家里的迷乱记忆。“买!买得大杀得大!买定离手!”他涨红着脸,嘶吼道,“出牌头!龙头凤尾!”
陆北才摇了十七点的骰子,依序发牌,果然好运气不散,把七门闲家全杀。于是冧庄,再冧庄,边赌边喝九江双蒸,一杯连一杯地往喉咙里灌,不知不觉赌到半夜一点多,点算钞票,连同兄弟们欠着的“手指债”已共赢了二三十元,本应高兴,但他突然心惊,决定打住。运气好到了极点,通常是凶兆,好事来尽之后便是坏事,预告灾难将至,一盘总账算下来,往往得不偿失,如同吃得肠胃撑满,弯腰呕吐,胃汁胆液倾囊而出,后悔已来不及。
于是陆北才宣布只赌最后三手。
兄弟们见他气势旺盛,不敢硬碰,而且自三月起实行灯火管制,凌晨两点至四点,任何地方都不准亮灯,否则会被警察上门找麻烦。赌局结束时,陆北才现钞进账十四元,另被赊欠十七元。
不赌了,却仍不睡,关了灯,大伙东歪西倒地各占一角,喝闷酒,吃花生。哨牙炳这时始对陆北才道:“对了,早上听收音机说我们的余总司令来了香港,陈策也来了,我猜,大事不妙。”
陆北才嗯了一声,想起丢在角落地上的木工袋里仍然放着从亨利哥家里取得的报纸,不自觉地瞄它一眼,似在回味今个晚上的陌生刺激。
在潮兴鱼蛋粉店打工的兴仔听见余汉谋的名字,插嘴道:“萝卜头迟早要攻打广州,总司令肯定是来揾英国佬帮忙,让萝卜头唔敢轻举妄动。萝卜头再凶狠,始终冇胆同英国佬打仗。他们只敢打中国人。”
哨牙炳道:“鬼叫中国人一直也只敢打中国人?萝卜头欺负中国人这么多年了,拖到今天中国人始敢说乜捻正式开战。萝卜头不打你,是冇天理!”他边说边用手指拔起沾在门牙上的花生衣,弹一下,花生衣飞向露台。
刀疤德加入讨论,道:“萝卜头说不定会连英国佬都打埋一份,千万别以为香港好捻安全!收音机不是说九龙军营那边正在扩建吗?前两个礼拜海陆空军也曾演习,飞机在头顶呼呼声飞来飞去,你忘记了?假如英国佬不是判断萝卜头会来攻击,驶乜咁紧张?萝卜头打中国,我们走来香港,萝卜头若打香港,我们不知道还能走去哪里。或许只有跳落维多利亚港了!”刀疤德的右上臂有一道长约八吋的伤疤,他说是在顺德做渔民时被倒下来的船桅所割,但哨牙炳悄悄告诉陆北才,不是的,是他搞了别人的老婆,被抓到,被斫,如果不跑来香港,早已没命。那个女人倒真死了,老公想通了,杀了奸夫必再有奸夫,唯有杀了淫妇,才算除根。
喝得七晕八醉的大难雄闻言,举起双手,伸个大大的懒腰,走到露台准备睡觉,边走边道:“英国佬的枪炮咁劲,冇问题的!黄种人点都打唔过白皮猪!而且,就算萝卜头打赢又点?英国佬系鬼,日本鬼子又系鬼,我们等于换咗个老板,好似打工,东家不打打西家,跟萝卜头揾食,有乜唔同?话唔定更好!何况日本婆点都靓过鬼婆,鬼子兵来香港,肯定会带埋好多日本妹,街口那间文具店的日本老板娘好鬼白净,我成日在店门外偷睇。”
众人稍稍清理场地,陆北才亦到露台躺下,闭目就寝,又听见在客厅睡帆布床的哨牙炳朗声道:“呀,仲有,收音机又说,陈济棠先前由香港去了欧洲,蒋介石派人跟他谈过,俾咗一大笔钱,他很快会回内地做乜鬼政府委员和国防委员,好捻威水!”
陆北才默然不语。忽然一股热气缠着酒气涌到胸间,眼睛仍然闭着,却断断续续地呢喃道:“陈济棠那个阿伯,捧完蒋,又反蒋;反完蒋,又捧蒋。余汉谋亦是,捧完陈济棠,又反陈济棠。炸弹来,子弹去,都系假的!刁那妈,银弹才是真的!那个陈济棠号称乜捻‘南天王’,原来只系王八的王!”
身旁的光头忠用手肘撞他一下,道:“阿才,他做不成南天王,不如由你来做,敢不敢?你别再叫什么‘北’了!南,要叫‘南’,你肯改北为南,我们就叫你作‘南爷’!”
“改就改,怕你有牙?”陆北才道,“兄弟们,老子今晚起取名‘陆南才’,快叫,南爷!南爷!”
“爷你老母!”大只光从客厅扔来一只拖鞋,掷中陆北才的背,两人隔床对骂,脏话连场。所以许多年以后,大只光仍常对自己的手下吹牛道:“你们的大佬我天不怕,地不怕,曾经对龙头南爷扔过鞋,问候佢老母!你地话,威唔捻威?”
翌晨酒醒,陆北才早已忘了北才南才的改名问题,只记得昨晚赢了不少钱,过几天可以到夜校报名,正正式式学英文。他当然亦记得在亨利哥家里的犹豫、惶恐,以及,亢奋。这天他把黄包车拉到街头,平常健步如飞,此时却似拉着百斤巨石,缓慢地走,缓慢地拉,愈靠近水手馆愈觉脚下沉重。来到馆前,知道这么早的钟点,亨利哥不在里面,但坐石阶上似仍嗅闻到亨利哥的古龙水和他唇上密密的胡子里残存的雪茄气息,那是七叔没有的味道,部队兄弟也没有,唐楼兄弟更没有,来自一个不可测度的异邦世界,非常陌生,却又莫名其妙地使他感到安全,把他的精神带到远方,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那里,他喊不出名字的那里。他愿意坐在这里等待,一直等待,等亨利哥出现,高耸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低头望他,拉起他的手,牵他回家。
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气温低寒,一阵冷风吹走了陆北才的帽子,他趋前捡帽,再来强风,像巴掌般猛刮他的脸和额。陆北才感到一股寒气在脑袋里乱窜,仿佛跑进了一只刺猬,把他戮得刺痛难堪。他忽然有些担心。街坊们说最近有乱七八糟的劣酒在市上流通,昨晚赌钱时喝的双蒸酒会否就是?喝了劣酒,会呕,会盲,会死,他问自己,我陆北才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应该只是刚才被风冻到而已,没事的,若要有事,昨晚已经发作,别自己吓自己。这样一想,忧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胆子怎么忽然变小了?像我这类人,凭什么怕这怕那,身娇肉贵?会否因为生命里忽然有了渴求?渴求什么?谁?亨利哥?然而这样一想,愤怒之情更甚,一来抱怨自己既有渴求却又临阵而退,未免窝囊,二来更是痛恨亨利哥先热后冷,让他感觉受到戏弄。亨利哥先撩拨他,却又忽道很晚了,你该走了,这算什么意思?瞧不起他?孩子玩泥沙?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一团热气打从心底涌起,令陆北才脑里寒气瞬间融化,浑身热腾腾,背也冒汗了,坐立难安得有点昏晕的迷茫感。深吸一口气,他决定把车拉离水手馆,离开亨利哥,愈远愈好。他不愿意再被抛弃、屈辱,就算是龙头凤尾吧,亦该像珍宝般被好好关护,没理由真像笼子里的鸡,随手抓出来,又随手放回去;更没理由把自己送到门前,任人宰屠烹吃。
想通了,陆北才站起来,戴回帽子,抓住黄包车的两支手柄,咬牙往前直冲,沿庄士敦道朝大佛口奔去,背向水手馆,背向亨利哥,唯有如此他才是龙头,他要决定自己的去向。抓握太紧,他的两只手掌磨出鲜血,染红了捆缠在木柄上的白布。
有好一阵子陆北才不去水手馆了,改到大佛口附近等客,那边有些日本商店,日本客人颇多。也有鬼佬,主要是生意人,口袋里有的是钱,但计算精明,对车资斤斤计较。所以陆北才从议价到拉车都刻意板起脸孔,虽不至于像杀父仇人,却跟昔日面对鬼佬时总是和颜悦色极有差别。其实连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果真只因不喜欢鬼佬孤寒?抑或余恨未消,因一个鬼佬而对所有鬼佬皆起憎厌之心?
陆北才拉车疾跑,低着头,水泥路上的崎岖形状在他眼里尽变问号。
大佛口的洋客人里有一位欧洲鬼佬,高壮如熊,一个下午忽然出现坐在车上打瞌睡的陆北才面前,陆北才张眼见到一个浑圆的肚腩,像一块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的巨石快把他活埋。他抬头往上望去,像攀山似的,终于望见鬼佬的脸,唇上、腮上、下巴,无不布满横直怒放的胡须,让他不自觉地偏一下头,以免眼睛被刺痛。鬼佬长着一头红发,咧开嘴巴说话,一排工整的白牙在这样毛茸茸的脸上显得非常突兀。鬼佬用奇特腔调的英语道:“Shanghai Bank.”
议妥价钱,鬼佬坐到车里,陆北才把车往汇丰银行方向拉去,因为特别沉重,拉得特别缓慢,沿途上,鬼佬断断续续地撩他说话,但他听不太懂鬼佬的奇腔怪调,甚少答话,只问了一句:“哇阿由风?”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from,这是每个车伕必学的入门英语。
“Madrid.”鬼佬道。
“妈……的……你?”陆北才一头雾水,反问。
“Spain.”鬼佬明白陆北才听不懂,解说那是欧洲西班牙,“As you may know better, Europe far far away. Chinese calls it 马德里.”
陆北才仍然不明白马德里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Europe,欧罗巴,知道是很寒很冷的鬼佬国家,于是在心里嘀咕,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跑来,不嫌累?难道中国真是遍地黄金?可是旋觉自己幼稚。还不是有无数的中国人漂流过海出外打工?陈济棠下野后,也去过欧洲。自己还不也是莫名其妙地来了香港?来来去去,出出入入,何去何从,不管怎么选择都总有理由,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肯承认。而承认了呢,又不见得能被别人接受。甚至有许多选择是否真的由得自己,恐怕也难说,生命仿佛有自己的轨迹,生命的自己比自己的自己更大,更不可掌握。想到这里,陆北才未免凄然,一不留神踩到了路边石头,身子往前仆去,幸好马上站稳,但黄包车已左摇右晃了几秒,如果鬼佬不是体形魁梧,或已被震抛到车外。
“Callete,Chino!”鬼佬在车里咆哮,陆北才听不懂,但猜想必是咒骂。“Bruto! Basura!”去死吧,支那佬!蠢蛋!垃圾!鬼佬继续诅咒,还朝车外狠狠地啐口水。
陆北才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Sorry! Very sorry!”
鬼佬总算闭嘴。陆北才好不容易把黄包车拉到汇丰银行门外,尚未完全停稳,鬼佬已经纵身跳下车,因跳得急,几乎跌倒,他伸手欲扶,鬼佬举起右臂把他的手格开,左手从裤袋掏钱,把两个一毫子硬币丢到地上,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上阶梯,消失在高耸的银行大门背后,像一头巨熊消失在树木林间。
不是谈好是两毫半的吗?陆北才打算追前向鬼佬讨回尚欠的五仙,但眼见银行门前站着两个嚤啰差警卫,手持棍子,瞪着他。嚤啰差的肤色黑如木炭,头缠白布,眼睛更白得像两盏照明灯,他们旁边有两匹巨大的狮子铜雕,是汇丰银行的镇门招牌,陆北才忽然觉得心虚,仿佛一旦纠缠,狮子会苏醒,嚤啰差会跳到狮子背上,扑过来,把他殴打、噬咬。
好汉不吃眼前亏,陆北才决定不跟鬼佬计较,悻悻然把车拉回湾仔方向,路上忿恨难平,低声一句句地骂着“死鬼佬!死鬼佬!妈的你,死鬼佬!”然而愈是骂,心头恨火愈是燃烧,把他的心烧得麻痛,唯有拔足奔跑,拉着一辆空荡荡的黄包车,往前冲,再往前冲,一直往前闯,但当冲到水手馆附近,忽然转个向,往原先的路拉去,经过中环,直往西环走去,因为他不想走近水手馆,不愿意想起亨利哥家的那个夜晚——尽管当决定不想时,其实已经想了。
陆北才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什么地方,就只是停不下脚步,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在践踏刚才的鬼佬,也在践踏亨利哥,更是在践踏自己、七叔、阿娟和药王坚。他狠狠地践踏所有人,所有屈辱。终于奔跑到西环码头,他停在乱石滩旁,整个人瘫软下来,躺在石上,望向白茫茫的天空,脑海却比天空更白。
梦却不是白色的。是蓝。深深的蓝,近于黑。陆北才在石滩上沉沉睡去,睡死了,却被海浪的拍岸声不断唤醒,然后再不断睡去,不断做着潮湿的梦,在海里漂浮,有许多物体靠拢过来,看不清是鱼或人,只是不断受到惊吓。离开河石镇后,陆北才经常做淹水的梦,整个身子在梦里失去重量,拼了命挣扎,然而每回都是在快将升到海面时忽再下沉,一直沉、沉、沉,海水灌进鼻孔,在快将无法呼吸时即惊呼转醒,醒时,两只拳头握紧,紧得酸酸麻麻,仿佛曾在梦里死命找住一些根本抓不住的东西。在转醒之际,陆北才总告诉自己:“唔好怕。下回抓得住的,一定抓得住。”
但这回仍未成功。陆北才醒过来,甩一下双手,放松十根手指头,发现天色已晚,海面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红色的维多利亚港,像被天空撒下了一张巨大的红色的渔网浓浓罩住。肚子忽然响起一声咕噜,他饿了,站起来拉车往湾仔的方向走去,双腿竟然微微颤抖,像一只刚被主人踢了几脚的丧家犬,连有客人在路上向他招手亦无力气应付。
走了半小时,终于回到卢押道,在大牌档吃过猪红粥和油炸鬼,望见不远处的Crazy Darling酒吧的圆拱门半掩半开,门外摆着一个小铁桶和一张木椅,椅上搁着纸钱和香烛。陆北才走到店前,往内探头张望,灯火明亮,酒吧未营业,冬叔、仙蒂和另外两三个吧女在打扫准备。仙蒂发现陆北才,尖声喊道:“哎呀,吓死人咩,仲以为撞鬼!阿才发咗达?懂得来酒吧享受呢。来来来!老细,welcome! 入来坐!”
陆北才腼腆地踏进,仙蒂趋前,笑了,他也笑,他明白,两人之间的那道芥蒂围墙终于倒下。
仙蒂把陆北才领到角落的沙发坐下,亮了灯的酒吧像一窝冷了的粥水,完全失去味道,有着不该有的光洁,有些椅子仍倒翻着,等待被复归原位,然后等待客人上门,用糜烂和疯狂做柴火,重新把粥水烧滚。冬叔因昨晚打牌赢了钱,心情好,隔着吧台对仙蒂道:“请他开开洋荤,喝杯威士忌吧。”
仙蒂绕到吧台前端来威士忌,坐下直望陆北才,没说话,却已足够让他感到温暖,许多话语涌到嘴边,但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嗫嚅道:“我想知道,女人和女人……可以,其实男人……和男人……是不是也……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不待他说完,仙蒂替他把话接上,“女人更懂女人,男人也更懂男人呀。女人不是不懂男人,但懂的只是女人想懂的男人。男人心里有一道门,女人永远打不开。”
陆北才道:“你不也是女人?为什么你这么懂男人?”
仙蒂掩嘴笑道:“谁说我只是女人?谁说人一定只分男女?在我的床上,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钟意扮女人,呵,多到数不清。但踏出了我的房间,打死他们也不会承认在我床上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吗,我提醒过你,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无所谓的。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那些人,很坏,心胸窄。不像我们这些人,我们都是好人呀!”
陆北才其实不肯定自己明白仙蒂口里的“他们那些人”“我们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只能猜个大概。那些人就是那些人,我们这些人就是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的人,我们不必要他们懂,只求他们别来妨碍,而唯一法子,就是别让他们知道。
仙蒂也替自己端了一杯威士忌,呷一口,对陆北才道出儿时的惊喜发现。八九岁时她跟姐姐一起洗澡,互相检查身体,互用手指头把对方推向迷乱,后来再用舌头,迷乱更甚,小脑袋觉得那是最大的快乐,从此离不开那个世界,不,那个天堂。仙蒂道:“跟男人做并非没有乐趣,只不过找不到女人之间那种说不出的亲,像在世上存在另一个自己,我找到她,有两个我,这个我爱另一个我,对她好等于对自己好,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贯注全身。鬼佬把上床唤作make love,说得真好,做爱,跟男人就只有做,跟女人,才是爱,把爱做出来,那是真爱。”
仙蒂又道:“就是咁不公道的啰。他们那些人从来不用隐瞒,我们这些人却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秘密永远只能是秘密。但,也好。记得我说过吗?秘密永远比较刺激,躲躲藏藏的,像冒险似的。他们看我们像鬼,我们看他们也像鬼。”
陆北才两三口已喝完威士忌,把杯里的冰块含在嘴里,咬得吱吱咯咯。犹豫一下,感叹道:“的确是鬼。鬼佬的鬼。”
仙蒂掩嘴笑道:“呵,我明白了!原来你钟意凑鬼!鬼佬好呀!鬼佬特别细心、浪漫。老实告诉你,老娘也尝过鬼婆。但皮肤粗得像砂纸,毛也多,我觉得恶心!”
陆北才笑了几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像喝醉酒,呕吐,清空了胃。望着仙蒂,有无比的亲,心底涌起一阵感激,竟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泛起,开始哭了,然后便得哭下去,虽然坐在角落,背向冬叔,终究不好意思,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只是肩膀抽搐,唯有抬起右手盖住双眼。
仙蒂也伸出右手轻抚他的头发,温柔地说:“没关系的,阿才,他们伤害不了我们。我们一定要活得比他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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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YOU BLOODY CHINESE!
浑浑噩噩过着寻常日子,但陆北才觉得心里有那么一块肉并不如常,常有麻痒的感觉,却抓不到它,须用另一只手,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可是他不甘心去找,他要等,等待有人把手伸出,伸向他。
他最近常到告士打道新开的六国饭店门外待客,每晚看见凑鬼的吧女挽着客人的手臂在此进出,大多是皮肤黝黑的干瘦女人,红红绿绿的短旗袍,头发堆高像小山,血色唇膏,像唇边染血,他不太明白鬼佬怎么会有胃口。——当然仙蒂除外,陆北才喜欢仙蒂的成熟的美,可惜她是女人。
一个晚上,陆北才在饭店门外等着,忽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永昌大押旁的楼梯窜出,神色恍惚,低着头,似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然而白皙的肤色在暗灯下依然突出。陆北才愣了一下,定神看清楚,是他,是张迪臣,亨利哥的好朋友,那是暑夏,张迪臣穿一件军绿色衬衫,扣子全部扣上,可是胸毛长到脖子上了,灯光微微映照,看一眼是耀眼的黄,再看一眼是淡淡的棕,又看,却变回金色,有奇幻的力量。
因是警官,眼光机灵,张迪臣远远发现陆北才,快步穿越电车轨,趋前低声道:“阿才,I want you take me home。”
张迪臣意外现身眼前,站得这么近,这么轻声细语,刹那间令陆北才觉得非常陌生,连带自己亦不太真实。仰脸望着张迪臣,押店的霓虹灯光照射背后,他脸目全暗,像个偌大的鬼影,影子笼罩住陆北才,让他在他的黑影里手足无措。
不待陆北才答话,张迪臣已跳上黄包车后座,顺手拉下绿色布篷,让自己深陷到篷影里,道:“Let's go! ”
陆北才弯腰握起黄包车的木手把,腿下发力,往前奔去,拉着拉着,重新回到了现实。拉了两三分钟,按捺着性子,不说话,到了圣佛兰士街的转角处,终于忍不住,略略转头,道:“Sir,好久不见,不是回老家了?何时回来的?”
张迪臣沉吟一下,道:“是回老家,也顺便办点公务。结束了,回来开工,事情多得很呢,你们香港愈来愈麻烦。”
陆北才笑道:“所以你绝对不能离开呀。”见张迪臣没搭腔,唯有自己干笑两声,再道,“咁夜去查案?球场那边有几个白粉档,系人都知道架啦。”
背后仍是沉默。陆北才知趣,不说话了,半晌始传来张迪臣的声音:“你同白粉雄熟or not?”
“So so啦。”陆北才答道。白粉雄卖鸦片,球场归他管。“我比较常见他的手下,阿木,阿胜,山东荣,成日在波地出入,虾虾霸霸,正仆街。你知道仆街点解嘛?”
张迪臣笑道:“梗系知道!Bastard!”
“系!不屎打!”陆北才也笑了。
一路上,张迪臣不断探问萧顿球场一带的堂口动向,这阵子每日有无数的人从大陆逃避战乱涌入香港,他想知道有谁来了湾仔,干了什么坏事,有何风吹草动。陆北才他们惯叫球场做波地,听哨牙炳说过,萧顿是个鬼佬的洋名,在香港做过大官,但球场是纪念他老婆而不是他,如同球场旁边那间贝夫人健康院,不久前建好,亦是纪念鬼佬港督的老婆而不是港督,陆北才深觉中国男人偶有怕老婆,鬼佬对老婆却多了个“敬”字。
对于张迪臣的追问,陆北才有些知道,有些不,但即使不,亦照样回答,甚至愈不知道回答得愈详尽,因为心虚,觉得不知道便没面子,索性加油添醋、绘形绘色,说了一堆无中生有的荒唐勾当。谎言是有效的催眠剂,不仅对聆听的人是,对说的人更是,自己必须先相信了,谎言始可说得真实,而愈说便愈相信,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不可能不是这样。
陆北才深夜拉着车,腿下发力,双手紧紧握着木把手,身体往前冲,热风呼呼地朝脸上扑打,再顺着脸从左右耳边扫过,耳根,耳背,像无数无形的手伸过来抚摸,陆北才瞬间感到酸麻,更有阵阵热气从手掌传到全身,两根厚实的木把手不断跟他的掌心磨擦,以前拉车从没这样的感受,这个夏夜,说变就变。
黄包车继续前行,陆北才说,张迪臣听,每隔几秒才回应一声似有若无的“嗯……嗯”,不必追问,陆北才主动说下去,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接一个人物,奇怪,平常说话支支吾吾,此刻竟然流畅无碍,广东话夹着英文单词,愈说愈快,快到像在抢白,仿佛想把所有知道和不知道的心底话说尽,像倾盆倒水,水是脏的,却亦是温柔的。
张迪臣的每声“嗯……嗯”回应都像背后的一下鞭打,张是骑马的人,陆北才是马,骑者策鞭并非每下都打在马臀,只须在尾部旁凌空抽拍,抽起“刷……刷……刷”响声,马儿自然明白是加速的时候了。外人以为马儿只是恐惧,唯有骑者知道,里面更多的是亢奋。
不知道拉了多久,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像深夜逃亡似的,陆北才低着头拉着黄包车朝前疾走,眼睛只看见两只脚不断前后迈出,像替自己的说话打着固定的拍子,也像鼓掌,安慰自己,拉着一个陌生人,也拉着一个更陌生的自己,努力冲破一个急速飞舞旋转的世界。
终于,背后传来张迪臣的提醒:“到了。”
陆北才戛然煞步,世界停止转动,他气喘咻咻,前胸后背都是汗。张迪臣住在麦当奴道的凤凰台,五层高的唐楼,黄色的木门前有白色短短的阶梯,有路灯,灯光在夏天夜里冒着哑黄的蒸气,存在的本意是照亮环境,结果却是令世界更朦胧,更不可解。张迪臣纵身下车,背灯站立,跟登车前一样地面目阴暗模糊,陆北才仰脸望他,只见他的嘴唇张动,道:“多谢你让我知道这么多事情,改天找你再谈,一定。Good night。”
陆北才接过张迪臣递来的钞票时,触碰到他的手指,停一下,两人同时缩手。
张迪臣转身拾级而上,从裤袋里掏钥匙开门,再闭门。门声其实很细,但在陆北才听来却隆然震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说了太多话,抑或流了太多汗,胸里腹里似遭挖空,麻痒的部分更麻痒,令他双腿微震,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抬头望向楼上,三楼的灯由暗转亮,张迪臣回家了,窗户却仍紧紧关闭,把满城蝉声拒于屋外。屋里,也锁着陆北才的渴求秘密。
再站一会儿,正当陆北才拉起黄包车打算离开,黄色木门突然再次开启,背后传来张迪臣的声音:“阿才,要不要上来喝两杯……”
他背向声音,不待问话结束,抢白道:“要!”
张迪臣趋前几步,将手搭在黄包车的木把手上,陆北才的手仍在原处,张用手指头轻轻碰触他的手,像蚂蚁般从他的手掌往上抚摸攀爬到手肘。陆北才感到一阵酸,噗的笑了一声,双手一松,木把手垂跌地上,砰一声,让两人惊了一惊。张迪臣低头望着陆北才,道:“来,don't be afraid。”
他转身,他亦转身。他拉开黄色木门,走进去,他在后面跟着,走进一个并非全然陌生的世界,只不过,这回陆北才不再懵懂,不是被迫,却更不是主动,确实有一只手向他伸来,像有一束黄玫瑰盛放眼前,香气涌入鼻孔,使他头晕目迷。这股香气不属于亨利哥,而是来自亨利哥的好朋友,这令陆北才更愿意把香气深深吸尽,因为忽然有报复的感觉,仿似捡起一块石头在亨利哥脑后狠敲一下,像药王坚那天敲他。张迪臣的现身让陆北才觉得自己跟亨利哥之间有了诡异的联结,分享了他的男人。陆北才不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他跳到了背叛的另一个方向,他完成了另一个人的背叛。
那个深夜离开张迪臣家里的时候,陆北才是前所未有地轻盈,不仅感觉身子被掏空了,脑袋更是,所有抑压已久的疯狂被碾碎、蒸发,身体像完全没有重量,连双手拉着的车子亦似轻如无物,他疾步如飞地把车拉回湾仔唐楼,速度快得连自己亦大吃一惊。陆北才恍然,这速度是胜利者的速度,无负担,无压力,有的只是取得胜利的志得意满。
胜利的滋味让人上瘾,陆北才跟张迪臣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密,通常是张迪臣到萧顿球场旁找他,坐他的车,嘱他拉车沿卢押道往北走,经告士打道到海旁,左转往西走,绕回皇后大道中,再折返他在麦当奴道的家。路上,陆北才依照张迪臣吩咐,用缓慢的速度拉车,好让他有时间探问讯息,主要仍是波地附近的风吹草动,烂仔们有什么争执,有什么可疑人物突然出现。有时候张迪臣会主动把几个人名交托陆北才留心查探,他最近对洪荣社的白头荣特别注意,也非常关心日本人在湾仔的动向,叫陆北才多去了解。香港像个破木桶,放置在空地,天降大雨,雨水贯入至满泄。香港人口于两三年间从六十万暴涨到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一百万,中国内地的战况愈吃紧,涌到香港的难民愈多,市面治安也愈混乱,所以张迪臣更急于探问。
当然,每回绝不止于问这问那。拉车的终点总是张迪臣在麦当奴道上的家,踏入他的家,进门即拥抱,预想中的事情都会发生,事后躺在床上或地上,两人聊天,陆北才喜欢听他说故事,说不尽的故事,在印度,在南洋,在广州,发生在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张迪臣有个哥哥,非常优秀,被牛津大学录取,可惜开学前染了肺病,一病不起,父亲从此酗酒,喝醉了便打妻子打孩子,他决定找机会离开老家,有多远走多远,幸好进了伦敦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娶妻生子,教了两年书,转到政府工作,曾被派往斯里兰卡、印度和马来西亚,后来是广州和香港。四个月前复活节休假,回了骚格烂老家一趟,看望病重的父亲,然后,提到自己的太太和一对子女。陆北才只是听,没追问更多,只有一回按捺不住好奇心,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她,他们,点解,唔跟你一起来香港?”
张迪臣淡然道:“她不想来。她说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妥当。”
陆北才也把七叔的事情告诉张迪臣,不可能不说的,他的前身后身都已经不是童男子,张迪臣发现时,全身压着他,迫他说第一次给了谁,他咬着下唇,不想哭,却终于哭了,哭着说出一切,隐藏了十多年的一切,他愿意说,为了满足张迪臣的好奇心,更为了释放心里的野兽,看它到底是否真会反扑咬噬。陆北才忽然想起阿娟,她于哭诉被父亲欺凌之后,仿佛爆发了强大的生命力量,在床上,在床下,他当时以为自己只是恐惧阿娟,没察觉比恐惧更震撼他的感觉其实是妒忌,深深的妒忌,他亦期盼能够找到一个让他毫无顾虑说出秘密的人,一个他信任的人,一个他爱的人。陆北才无法确定张迪臣就是这个人,可是如果不是他,还有谁?会是谁?他愿意先把心交出去,让他闯进来,敲开笼子的锁,把野兽释放出来。
陆北才说毕,张迪臣继续趴在他背上,一手把他的脸紧紧压在枕头上,另一只手猛力打他的屁股,打得啪啪作响,并边笑边骂道:“You bad boy! Bad! Bad boy!” 枕头被泪水沾湿,陆北才的脸磨擦着枕套,阵阵冷凉,有淹在水里的错觉,涌起窒息的快感。
张迪臣大概每星期来找他一次,谈话间从不提及亨利哥。其实这样更让陆北才觉得自己跟张迪臣的关系比昔日亲近,有些秘密不该对陌生人说,有些秘密则愈是亲近愈须保守,万一道破,或会破坏一切。愈是重要的人,愈不容许有万一。
陆北才仍然刻意避开水手馆,免得遇见亨利哥。他有时候到大佛口候客,最近又常到太原街,那边也有许多日本商店,居芝屋料理,明治理发厅,中本洋服店,丸田金店,一郎茶馆,看名字即知道是由日本人经营,就算不看店名,远远望见装潢已可猜到是日本老板,门面都比华店雅致,明亮,进出的客人也都打扮干净简洁,走路时脚步从容,尤其女人,脚步是小而轻,低头,目光朝地,小心翼翼,不想冒犯任何人。可是在这样的时局里,怎可能不冒犯?存在便是冒犯,每个人是单独的每个人,却又都背负着世界的混乱,以及混乱里的怨怼,人被时代辗碎,再搓揉成团块,像厨房桌上的面粉,无论是否看得见,上面都有手纹的污印。
七七事变后,太原街小日本的商店常被丢破玻璃窗,甚至半夜纵火,香港政府在码头旁盖了几间简陋的房屋让日侨居住,白天如常出外上班,晚上回来睡觉保平安。有人去,有人不,日夜守住自己的店,干脆花钱找烂仔防卫保护,但烂仔只能暗中受托,不想被人知道骂汉奸。许多商店即使做生意亦拉上半边铁闸,令乱世感觉更乱,尚未打仗却已有战争的气味。
有些日本人懂中国话,国语、粤语、福建话,都会说,也有中国名字,穿中国服装,也自称中国人,不太容易看出破绽。张迪臣嘱咐陆北才加倍留意这类人,一有发现,马上告诉他,说是为了香港的安全。陆北才可不管这个,他只稀罕张迪臣来听他说话,张坐在他背后的椅子上,他便觉得安全,可以安心说话。于是平常更沉默,把说话的精力统统储存下来,用在最快乐的时间上。张迪臣每隔两三回总给他钱,不多,陆北才爽快收下,没半分犹豫,既因钱是钱,他需要,也担心若不收张迪臣便不再来。
为求多见张迪臣,他努力向接触到的人打听消息,添加想象力,变成有用的情报,例如他听见同住唐楼的大难雄轻轻提过一句有堂口兄弟打算做世界,便对张迪臣说:“注意,有人计划抢劫日本金店!”言之凿凿,如躲在幕后偷听。陆北才的如意算盘很简单,既然已经提醒张迪臣注意,其后没发生抢劫,自是他预警有功而差人提防有道;相反,万一真的抢劫,他也可邀功,抱怨张迪臣为什么不认真对待他的情报,是否不信任他。陆北才琢磨出一个小道理:自圆其说比真真假假来得重要。真可圆,假也可圆,世事只有圆不圆,没有真不真。
江湖术士无不预言一九三七年的丁丑牛是一头“涧下水牛”,困厄无援,进退维艰。确是如此,日军在华南地带咄咄逼人,香港的商船和渔船连带遭殃,或被拘押,或被击沉,死的死,抓的抓,香港政府里的英国人只能干瞪眼,无能为力。更可悲的是连老天爷也欺负人,霍乱爆发,死者千人;台风来袭,伤逾万众。香港的天空,晴一天,雨三日,人间天上都是威胁。
好不容易熬到圣诞节,日子虽苦,有洋人的地方便要过节,百货公司张灯结彩,不仅洋人高兴,高等华人同样开心。这是陆北才在香港过的第二个圣诞节,在湾仔和中环的西餐厅门外看见广告牌,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圣诞大餐”,收费高得使他咋舌,只好站在门外,把视线从广告牌的最上头慢慢往下移动,扫看一遍,然后由最底往上看回去,看过便像吃过,饱了五成。张迪臣答应请他吃大餐,但十二月初忽然说有事须回骚格烂,之后便没再现身,陆北才明白洋人看重圣诞节,温暖的日子毕竟属于家人,寻常日子的激情始属于家人以外的世界。
陆北才在港没有家人,这两年写过几封信回河石镇给弟弟,却收不到半句回复,幸好有唐楼里的兄弟,有酒吧里的仙蒂,如今更有了张迪臣,已经非常满足。圣诞节于他只是多拉车、多赚钱的好日子,车伕们常说自己像埋头开荒的牛,有力气的时候多耕田,待到老了、残了,便任人宰割。
到了平安夜的晚上,陆北才和石岐昌把六国饭店门外张贴的圣诞餐单看了又看,咕噜咕噜地直咽口水。圣诞餐分两类,“圣诞大餐”和“圣诞常餐”,前者每份八元八角,后者五元八角,广告上列明菜单。
常餐菜色:
1.蟹肉泮丝汤 2.焗鲜鱼 3.牛扒 4.茨会鸡 5.番茄蛋 6.烧猪排 7.烩火腿 8.冻肉 9.咖喱虾 10.炮茨仔 11.桃菜 12.布甸 13.夹饼 14.咖啡 15.糖茶 16.牛奶 17.芝士 18.鲜果。
大餐菜色:
1.吉士豆汤 2.炸鱼 3.烧白鸽 4.炸西鸡 5.大虾巴地 6.路粉鸭肝 7.烧牛肉 8. 烩火腿 9.冻肉 10.咖喱奄列 11.烩茨仔 12.烩萝卜 13.糖果布甸 14.杏仁饼 15.炸蛋丝 16.咖啡 17.糖茶 18.牛奶 19.芝士 20.鲜果。
石岐昌道:“棍王,我老家的杏仁饼其实也不错,有机会弄几个给你试试。”大伙自从知道陆北才喜练棍棒,都戏称他“棍王”,还笑他身上另有一支棍,但收藏得密实,甚少见用在女人身上,浪费了,可惜。
听石岐昌提及老家,陆北才更嘴馋了,非常怀念故乡的烧乳鸽,小时候常和玩伴爬到树上抓捕刚出生的鸽子,拿到空地用荔枝树的柴枝生火烧烤,他耐性好,玩伴蹲了几分钟即一哄而散,由他留守,把鸽子在火上翻来转去,果味渗进肉里,一口咬下,微焦而脆的鸽皮响起咯咯声,蜜汁四溅,香气随风飘散,玩伴们纷纷拥回抢吃。当兵时,在营地旁抓到了水鸭,他亦会兴起动手烧烤跟队友分享,但也闯过祸,有一回部队开拔到衡阳附近,他照办煮碗,生火烤肉,香气惹来躲在树林里的山贼,不知何处射来一记冷枪,幸好子弹从头顶掠过,他吓得趴在地上,慢慢爬回营地,边爬边骂:“仆街,迟唔来,早唔来,鸭快烧熟了才来!被我抓到,烧捻死你!”
做了两年兵,陆北才吃过子弹,幸好轻伤不碍事。死里逃生则有三回,一回遇上敌机轰炸,掩护的楼房崩坍,战友都被掉下来的梁柱压死,只有他安然无恙,仿佛梁柱怕了他,要避开他。一回跟敌兵在巷战里用刺枪肉搏,眼看要被刺中,敌兵突然失足滑倒,他立即执起对方的枪,用刀锋朝其喉咙狠狠插下,手间的感觉跟劏鱼时刺穿鱼鳃很类似,但人血流得比鱼多,鱼也不像敌兵会忽然屎尿齐喷,裤裆尽湿,恶臭无比。
再有一回,在厦门附近遇上敌军坦克,他和兄弟们躲伏在草丛,坦克竟然直驶过来,活生生把他们辗得脑爆肠裂,而他刚好躺在车槽的底盘位置,坦克轰轰隆隆在他头上穿越,陆北才紧闭双目,听天由命,待得张开眼睛,天仍然蓝,云仍然白,敌军已经走了,而他,也仍在呼吸。
战友们说他福大命大,有人懂看相,说他胸前正中有一颗红得发紫的小痣,光滑无毛,像保护罩,大难不死,日后必有福。陆北才既不是不信,也不是相信,是鸠但啦,反正每日之后都有“日后”,到底何年何月才算“日后”,随你说,命运预卜,其实谁都反驳不了,也谁都证实不了。陆北才信命,但命运过于复杂玄秘,不可能有人能够准确预测,俗语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唯一能做的几乎是听天由命,许多时候明明是命中注定,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巧合,另一些时候却明明是巧合,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命运,那就不如遇见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判断对应,管它是命不是命。陆北才倒有遗憾:打来打去的敌军都是其他军阀的部队,从没跟日本鬼子交过手。
这夜遇见张迪臣,同样不知道是巧合抑或命运。陆北才蹲在街头候客,忽然见到两个洋汉醉步浮晃地从六国饭店走出来,一人托扶另一人的胳膊,他清楚看见被扶者是张迪臣,扶人者跟亨利哥一样留着一把大胡子,胡上露出的脸一片火红,像洋关公。
陆北才愣住,唯恐自己看错,用力闭上眼睛,再用力张开,眼前醉得不成样子的人仍然是张迪臣。他不是回去骚格烂了吗?原来仍在香港。仍在湾仔。仍在,仍在。只不过没来找他。他在,可是自己却不在了,不在他的心里,否则怎会不来相见?
困惑之际,扶着张迪臣的洋关公向他和石岐昌招手用车,他别过头,假装没看见,石岐昌却一个箭步把车拉到对街,笑眯眯地问:“哗油膏,Sir?”那是讨生活的英语,where you go,去哪里,每个车伕都懂。
洋关公道:“My home, of course!”
“哗呀?哗吐膏?”石岐昌追问,总要有个地址才可开动,where,where to go,总得说清楚。
洋关公说了个地址,在坚尼地道。因有点路程,还要爬几个坡,石岐昌索价两元一辆,洋关公说 no problem。石岐昌高兴万分,回头向陆北才摆摆手,嘱他把车也拉过来。陆北才本是千百个不情愿,但瞥见烂醉的张迪臣,心有不忍,希望把他快快送往休息,待会儿给他沏杯热茶,再用热毛巾擦拭身脸,待他酒醒始追问一切。于是拉车到对街,众人合力把张迪臣又推又拉地弄到他的座上,洋关公一屁股坐到石岐昌的车里,一前一后,两辆车仔起动沿谢菲道往东走,到分域街左转,经骆克道,再经轩尼诗道,直上庄士敦道,冬夜寒风凛凛,两个洋汉放下车仔的帘布挡风,拉车的人却累得额发尽湿。
没三分钟已经穿越机利臣街和皇后大道东而到圣佛兰士街,酒吧门外到处悬挂 Merry Christmas的霓虹光管,红红绿绿不停跃动,把路上男男女女的脸孔五官映照得七色变幻,仿佛地狱开门了,牛鬼蛇神纷纷出关。
Pussy Cat的酒吧招牌用彩色灯泡装嵌出一幅高大的猫首人身肖像,两只猫耳竖起,尖如塔顶的胸脯,迷你裙,黑丝袜,眼角往上吊悬,嘴角有痣,若是妖,必是典型的中国妖。有英国水兵在酒吧与酒吧之间到处走动,白衣白裤白帽,颈项松松地打着淡蓝色领结,走得歪歪斜斜,手里握着啤酒瓶,路面亦都是破酒瓶的碎玻璃。
不远处有个水兵醉倒在电车路轨上,电车被拦住,停在他前面,一群人围观,其中几个是洋婆,涂脂抹粉,皮裘披在肩上,也有几个一看打扮即知是东洋女人,肯定是在骑楼底拉客的鸡,陆北才边走边在心里诅咒:“笔地香!死鬼佬!唔识饮就唔好学人饮!”他常听洋人骂“笔地香”,问张杭吏始知是英国粗口,bloody hell,他记下了,遇见看不顺眼的鬼佬便拿来开骂。
圣佛兰士街是一条小斜坡,香港多山,坡路处处,对车伕来说是苦事,但难不倒军旅出身的人,行军比这苦得多,不止累,还要怕,处处提防敌军突袭,拉车的苦就只是苦,单纯的苦。
这夜最令陆北才难熬的是张迪臣,坐在背后,平日是张向他提问,如今喝得半醉,闭目养神,没发半点声音,倒过来是陆北才有许多话想问,却问不出半句,不知道怎样开口。难道问他洋关公是他的谁。难道问他为什么要到洋关公住处而不是回家。难道问他为什么明明仍在香港却要骗他。陆北才没法确定自己有发问的资格。这一刻,他从胜利者忽然变回失败者,跟以往一样,站在被离弃被背叛的那方。晚上风大,怒风在咆哮。陆北才听见自己心里的风声。也忆起那天夜里,站在张迪臣家门外所曾听见的蝉鸣。
也许因为憋住一肚子的话,上坡时一不留神,陆北才失足滑倒,往前栽去,一头撞到石岐昌的车背,害他也朝前仆去,两辆车仔同时翻侧,洋汉被抛到车外,跌个踉跄。陆北才急问张迪臣:“OK?OK?”
跌坐到地上的张迪臣吓得从醉里转醒,苦笑,摇头示意安好。洋关公可没这么客气,从地上爬起来,伸手重重地推了陆北才的胸脯一把,骂道:“You bloody Chinese!”
陆北才可懂这意思。三个字都明白,但没法子,错在自己,唯有鞠躬道歉,不断说:“Sorry, very sorry.”洋关公突然往他脸上重重地掴一巴掌,再骂一句:“You damn stupid yellow monkey!”
陆北才听懂monkey, 也明白stupid的意思,羞辱他本来无所谓,但在张迪臣面前羞辱他却非同小可,张在,他便不可以被打,而张迪臣竟然没有制止!
积压了一个晚上的郁闷顿时爆发,陆北才无名火起,高举右拳,豁出去了,不把这个跟张迪臣喝酒欢度平安夜的死鬼佬教训一顿,誓不罢休。洋汉也站稳脚步,握紧拳头应战。石岐昌见状大惊,扑过去从后紧揽洋汉,洋汉把右肘往后顶去,重重击中石岐昌的鼻梁,血喷如注。
陆北才更火了,弯腰抽出一支夹藏在车底的短棍,二话不说,往洋汉后脑敲下,洋汉闷声不响,倒地昏去。
“Oh my God! Holy shit!”张迪臣睁开醉眼,看见眼前的混乱,厉声喊道,“阿才,you are in big trouble!”
陆北才慌乱了,把手里短棍猛力一甩,丢到路边水渠。他道:“我不管!你系警官,你可以保护我,对吧?你会保护我的。你会!”
“No way!他是伦敦派来的外交官!”张迪臣从地上爬到洋关公旁边,边皱眉察看,边道,“他很高级,我搞不掂,你冲了大祸。”
“怎么办?”陆北才更焦急了,“你……我……你……我经常帮你打探消息,你一定要帮我!而且……我们……”
石岐昌听得呆住,瞪向陆北才,做梦也没想过这个每天一起拉车的兄弟竟是鬼佬警察的眼线。陆北才慌了,连忙解释道:“昌仔,别误会,我纯粹骗饮骗食,对他乱嗡廿四!”
这可轮到张迪臣转头瞪他。
陆北才不管石岐昌了,蹲下来查探洋汉气息,伸手到他鼻孔,仍有呼吸,幸好。张迪臣突然在旁狠狠拍打陆北才一记脑门,并伸脚踹他的背,喝道:“阿才,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处理!但你们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见过我!Never!Understand?”
陆北才嗫嚅道:“Un…… Un……打屎钉……”站起来,对石岐昌打个眼色,分别把黄包车拉回皇后大道东,再转入机利臣街,隐没于霓虹晃动的窄巷,两个英国水兵在酒吧门前殴斗,吧女厉声尖叫,远处响起宪兵车的警号,呜呜呜呜呜呜,像机关枪的子弹扫射过来,追赶着陆北才。
奔跑了十分钟,陆北才的思绪愈跑愈乱。他痛恨张迪臣打他的头,而且在别人面前打他,然而于痛恨里泛起喜悦,他明白,背后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保护他。他明白,他和张迪臣之间从此有了不可分割的、把他们紧绑在一起的、另一个刺激的秘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第二部 头
八 嫂子和媳妇
整整三十年后,石岐昌出席了哨牙炳的“金盆洗捻”五十寿宴,但没跟大家赌牌九,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抽着“骆驼香烟”,一支接一支,眼睛半闭,似睡却显然不是睡,或只是在用耳朵分享兄弟们的赌桌热闹。才五十多岁的人,本来身体还行,前两年不小心喝了掺混甲醇的假酒,烧坏了肝,视力剩下两成,由早到晚戴着黑眼镜,活在灰蒙蒙的世界。
所以如果你问石岐昌一九三七年的圣诞平安夜发生了什么事,他脑海浮现的亦是一幅灰蒙蒙的黑白画面:陡峭的石板小巷,两辆车,四个人,两华两洋,突然打斗起来,洋汉躺下,他和陆北才于混乱里仓皇疾走,把黄包车经湾仔道一直拉到西环石滩旁始敢停步,确定身后无人,始敢坐下,从口袋掏出香烟,那时候抽的是廉价的“五星宝”。
“点算?”吧吱吧吱地抽着烟,石岐昌问陆北才。
是的,陆北才亦在心里暗问,点算。石岐昌担心的是刚才的殴斗惹祸,陆北才的脑袋却仍非常紊乱,一方面痛恨张迪臣对他的怒吼和驱赶,他竟然骂他,他竟然掴他,他竟然瞧不起他。他完全不在意他有多在意他;但亦同时欣慰于自己与张迪臣之间有了情报和床笫以外的另一种联系——现下他们是在共患难。
石岐昌见陆北才没搭腔,唯有自问自答道:“仲可以点算?走路啰!刁那妈,才刚到香港,居然又要走路!”他把手里烟屁股掸到老远,马上再点燃另一支。
黄昌逃到香港不过八个月光景,老家在石岐,一口石岐腔广东话,大家叫他“石岐昌”。逃亡的原因是打了人,跟这回一样,亦是打了警察,但在石岐,警察不叫警察而叫治安队员,当然更不是洋人,他明白中国人只能打中国人,惹不起洋鬼子。黄昌在石岐混流氓,跟大佬在村镇之间跑送鸦片红丸,大佬之上仍有大佬,大佬的大佬之上再有大佬,他只是最低层的脚伕。
一回黄昌从广州跟弟兄送货到乡镇,搭艇沿河南下,中途被缉私队拦住,本是常有之事,给几十元买路费即保平安,但同船的弟兄曾在乡间犯事,被他强奸的女人凑巧是其中一个缉私队员的表妹,队员把他认出来,拔枪就轰,双方在艇上子弹来子弹去,驳火一轮,弟兄脸颊中弹,死翘翘,死得像一条突眼的鱼。石岐昌毫发无损,可是缉私队员两死一伤,万一伤者被救活,他没事亦必成大件事,被捕肯定枪毙,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其他路了,一不做二不休,趋前在受伤倒下的治安队员太阳穴补上一枪,再把船家干掉灭口,然后泅水逃亡,回广州找大佬索取盘川,南下香港暂避风头。
来港后,天高皇帝远,黄昌打算确定形势安全始回去,先在湾仔拉车混日子,万料不到又遇麻烦,此番得罪的更是洋警察,自叹倒霉。
一口气抽完几支烟,石岐昌道:“棍王,鬼佬靠唔住,鬼佬只会帮鬼佬,唔会帮我们唐人。我有案在身,回不了乡下,唯有明早过海,去油麻地,我有几个老乡在那边混,一唔一齐去,你自己决定!”
陆北才犹豫一下,摇头。他觉得自己像被缚在一块大石上,再遭一脚踢到海底,从乡下到部队,从部队到香港,但海底之下竟然再有海底,仿佛永远沉不到海的最深处,永远没法了断。他忽然非常渴望回家,回到受辱的起点,他多么希望一切可以重来,回到十三岁那年,一切,开始,重来。而且思量眼下状况,现实地看,终究该先离开香港比较安全,待张迪臣善后妥当,始再回来。
两人在石滩旁恍恍惚惚躺到天亮,各自离开,陆北才返回住处收拾几件衣服,到码头搭小艇往尖沙咀,转九广铁路到广州,再步行返回河石镇,到达家门已是四天以后的事情了。
河石镇的家已经不像家了,镇也不像镇,村也不像村,部队来了土匪来,男人不是去了做兵便是入了贼伙,跑光了,而且都说日本鬼子随时打来,连女人也跑去城市了,十室九空,剩下老人和孩子,躺在屋前、屋里、广场上、空地上,像枯萎的树。有几个人看见陆北才进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一张张皮包骨的脸,一对对往外突出的空茫眼睛,盯着他,让他打个寒颤,担心会被按倒在地上噬肉饮血。
陆北才继续前行,找到了老房子,木具木器散乱门前,还有缺了脚的木椅、掉了门的木柜、雕出了轮廓却尚未见五官的关公。房里空洞黑漆,他隐隐看见爹娘的身影,瑟缩在墙角,他从门外往里探门察看,提防阿娟突然出现袭击。他不怕她,只是不想见到她。
母亲已经失明,认出他的声音,哼了一声,嘴角微微抽搐,应是在哭吧,可是没有眼泪。父亲躺在地上,看见他,没力气了,也没盼望了,只轻轻摇头,没说话。陆北才坐到他身边,沉默不语,就坐着,坐到天色暗下,方问:“阿娟呢?阿弟呢?”
爹娘没回答。陆北才也没追问,继续坐着,三个人都没说话。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母亲突然用极缓慢的声音说:“走啰。都走光啰。”陆北才其实早已猜到。
“去咗边?”
父亲接口道:“广州。两个人一起走。”
花了半夜时间,爹娘断断续续总算把意思讲了个大概。陆北才离家当兵后没多久,阿娟竟然跟邻镇的兴伯搞上,爹娘叫弟弟陆北风抓奸,把嫂子从奸夫家里硬拉回来,可是尚未回家,走到半路,不知道是谁勾诱谁,两人竟又搞上,在田里翻天覆地。自此搞之不断,初时在镇外的田里,后来在镇里的暗巷,再后来,哪儿都不去了,干脆在家里搞,爸妈无力阻止,唯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其后时局混乱,阿娟和北风索性一走了之,去年有亲人从广州回到镇上,说看见他们在省城的金陵酒家附近出入,观其穿着打扮,猜想日子混得不错。
坐在黑麻麻的房子里,背靠墙角,父亲愈说愈激动,愈说愈急,本来不想说不敢说的事情,一旦说破,百无禁忌。
陆北才抽烟听着,脸无表情。
麻木?心死?是的,却亦不尽然。麻木和心死以外,亦有喜悦。自己不也离家数年,杳无音讯?你不碰她,别人碰她,非常公道,自己不吃的东西却不准别人吃,始是无理。至于弟嫂相奸,虽然下贱,然而这是乱世呀,在天翻地覆的人间,人命本就贱如泥,还去计较做的事情贱不贱已无意义。比他年轻两岁的北风亦是有血有肉的人,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需要。倒过来说,阿娟肯跟他这样做,同样有她的需要。这个弟弟从小即比他狠,小时候在田里玩,他不敢爬的树,弟弟敢;他不敢杀的狗,弟弟敢。弟弟还教训哥哥,你不爬,有人爬,你不杀,有人杀,倒不如我来爬,我来杀,是否对得住别人,先不管了,至少先要对得住自己。此刻陆北才只是好奇,阿娟在床上有没有咬北风的肩膀,有没有把北风喊作“爸爸”。
三人静坐到天亮,陆北才出门张罗了几包馒头,再回家,放下一些钱,跪在爹娘面前叩头,咚咚咚,然后离家前赴广州,去了再说,其实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又是两天一夜的路程,以前来过广州两三回,如今重临更觉乌烟瘴气,赌摊、妓寨、鸦片馆,三步一楼五步一阁,酒楼菜馆更是人头拥挤,看这场面,谁说中国正在打仗,谁会被笑为疯子。唯一的战争痕迹是有些路口架设了沙包路障,有士兵守着,但也只是歪歪斜斜地躺着坐着笑着,似休憩多于备战。金陵酒家在南京路,陆北才没钱,不敢进去,只在门前踱来步往,朝旁边几间店铺探头探脑,希望遇见弟弟。晚上累了,到河边睡觉。
寻寻觅觅两天无结果,正犹豫应否冒险南下香港,第三天的下午忽见金陵酒家对面的赌摊帘幕掀起,走出一个男子,灰布短打,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意足志满地跨步前行。没错,风光了的弟弟仍是弟弟,陆北才一眼认得,遂隔街高声把他喊住:“北风!”
三年不见,弟弟胖了两圈,眼神和笑容却仍一样。陆北风自小长得欢欣喜气,仿佛每天都在过新年。陆北才刚相反,脸容严肃,落魄了,眼睛和脸颊深陷入骨,看上去似另一个人——谁都想避开的穷人。
陆北风定神看了几眼,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把他喊住的人是哥哥,立即趋前把他紧紧抱住,不嫌他身上衣上的刺鼻恶臭。然后拉着他的手进金陵酒家,大鱼大肉点了满桌,更向侍应要来拔烂地,说这么开心,必须喝洋酒。陆北才饿了几天,埋头猛吃,北风频频举杯喝酒,半晌,眼神闪缩,嗫嚅道:“哥,你去当兵后,阿娟……她……”
他叫她阿娟,不再叫嫂子了。也难怪,把哥哥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女人,陆北风本来唤阿娟作“嫂子”,如今变了由陆北才唤阿娟作“弟妇”,一笔糊涂风流账真不知从何说起,不如索性去掉名分,把一个人还原为一个人,直道名字,倒也爽快。陆北才把筷子举起在半空摇了摇,示意陆北风不必多说,道:“唔驶再讲,唔捻紧要。”
陆北风有点不敢置信,瞪眼道:“真系唔紧要?”
“是鸠但啦!我走咗咁多年,没理由要她为我守生寡。”陆北才仰颈喝干杯里的拔烂地,再斟一杯。放下杯子,淡然问:“阿娟呢?在家?”他不是想见她,只是想避开她。
“走捻咗啰!跟另一个麻甩男走咗!”北风重新堆起笑脸,两团腮肉略微抖动,道,“哥,说来还是应该怪我。我把她搞得太爽快了,一搞不可收拾,她搞上瘾,日搞夜搞,把我搞到精疲力尽。”再两字一顿道,“哥,你知道吗?她还嫌,嗯……跟我搞得不够,其实她……连……连老爸……也搞上了!”
陆北才把刚灌进口里的拔烂地喷出来,溅到那盆梅菜蒸扣肉上。
“是呀,天地良心,冇呃你,否则我这辈子赌乜输乜!”
北风干脆把话说个清楚明白:“你别看老爸骨瘦如柴,一天下午我撞破他们好事,她骑在老爹身上,眉丝细眼,风骚入骨,嘴里不断喊‘爸爸!爸爸!’老爹也很来劲,活脱脱像变了另一个人。当时我冲过去把她踢倒地上,老爹说是她主动骑上来,将他压住。吵闹了一轮,我冇眼睇,决定来广州打天下,阿娟却硬要跟来,我想想,也无所谓了,男人女人都是人,自己拣自己的路,走得下去走不下去,得看自己。老实讲,我打算来到广州后,一旦捞不起,便会把她卖去妓寨,点知道我仲未卖,她就自己走咗路!”
陆北风滔滔不绝地忆述细节。陆北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他明白当阿娟被欲火燃烧时是怎么一回事。他记得阿娟的眼神。他搞她,被她咬怕了,许多时候只能草草了事,没法投入,上下左右套弄几下便收场,坦白说,还比不上自己打飞机来得爽快,而每回匆忙完事,窥见阿娟眼神里的一阵落寞和失望,如被旋风卷到半空,找不到落脚的所在,前后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忍不住觉得阿娟很可怜。阿娟也曾在床上用手指或那根“不求人”小棍棍自我慰藉,就躺在陆北才身边,他装睡,听见低低的呻吟,像受伤的猫咪在悲鸣。完全可以理解,年轻女子总得替欲火找个宣泄的出口,只是万料不及纠缠到最后竟然连弟弟和公公都搞上了,真是不懂节制。搞不是罪,乱搞才是,盗亦有道,搞更要有道。
然而转念一想,她能从北风身上找到满足亦是好事,甚至跟老爹搞一搞也没什么大不了,都是成年人了,爱怎么搞便怎么搞。是鸠但啦,自己负责,唯一可恨的是这么一搞,搞乱了他和家人的关系。搞,终究不止是个人的事。自己和弟弟都是老爹搞出来的人,自己和弟弟却又分别跟老爹插过同一个洞,三支东西仿佛被一条线缚在一起,多了另一层亲上加亲的离奇关系。陆北才不禁苦笑,觉得阿娟像半夜溜进他家的狐狸精,蹿上跳下,翻箱倒柜觅食,吃饱便走,唯剩室内一片凌乱。
“弟,别提那贱人了。看来你在这里混出了名堂,女人嘛,肯定要几个,有几个!”陆北才叼着牙签道,替北风感到由衷的高兴,亦庆幸自己能有靠山。说毕,打个饱嗝,仿佛把这阵子的困顿怨气全部喷呼出来。
到广州后的陆北风投靠了老乡,混烂仔,在赌摊做打手,五羊城的妓寨比鸦片馆多,赌摊又比妓寨多,街头巷尾的巷口挂着布帘,外面站了人,高喊:“发财埋边!”但进去的十个赌客有九个是破财而非发财,那余下的一个,发点小财是可以的,但若大赢特赢,在回家的路上常遭烂仔跟踪抢劫。可是这无碍客似云来,赌仔总心存侥幸,确信自己能赢大钱,也能把钱带走。赌博根本跟发财无关,纯粹为了赌桌上的刺激,不服输,总要跟别人斗一斗,亦是在跟自己斗、在跟老天斗,输钱的痛苦亦是快乐。
陆北风就在别人的痛苦与快乐之间讨生活,他拜在活跃于沙面一带的“万义堂”门下,初为入门的“四九仔”,四乘九是卅六,暗喻必守洪门三十六誓。他好勇斗狠,在跟桂林帮“九峰山”的厮杀里执起双刀,一口气斫倒十三个敌人,故得“十三风”名号,很快被拔擢为“守山”,负责堂口保安。他把阿娟安顿在一间客栈,没有卖她,也懒得理她,阿娟却不到两个月便跟一个天津来的商人跑了,临别还在纸上留言:“后会无期”。
陆北风把经历告诉哥哥,最后笑道:“黐捻线!谁要跟她后会有期呀!我手下的女人比珠江上飞的雀仔还多,全身长了一百条捻,日屌夜屌都屌不完,谁稀罕她!”
好不容易重逢弟弟,陆北才当然乐意留在广州,反正老家不值得去,香港也不敢去,人在江湖,江与湖,都是水,也是浪,波浪把他推到哪里便算哪里。在弟弟的照应下,他到堂口向“红旗五爷”葛承坤叩头,先挂个比“四九仔”位阶更低的“蓝灯笼”身份,打杂帮忙。广东人办丧事,俗例须在灵堂上悬挂蓝色灯笼,有一种独特的蓝色便叫作“殡仪蓝”,洪门初阶弟子称此名号,意喻一入此门,过去的已成过去,像死去的前生,尽成过去,不容再问,眼前尽是牛鬼蛇神,有新的朋友,但更多的是新的敌人。
万义堂是广州的老堂口,旗下生意有黄有黑有白,黄是妓,黑是毒,白是赌桌上白花花的银子,亦是走私往西南地区的大米。或许是为了补偿阿娟的事情,陆北风特地安排哥哥到花艇做看管,好让他近池得鱼,要什么女人有什么女人。陆北才立刻答应,他决定在女人的身体里埋葬过去。
九 水鬼潭
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月的春寒日子,去年“七七”后,日本调军遣舰,对华南虎视眈眈,但余汉谋主政下的广州市依然夜夜笙歌,烟花遍地,陈塘江面如常泊满花艇,大的奢豪,觥筹交错,飞笺频催;小的简陋,但同样坐满莺莺燕燕,恩客登艇买票,马上登堂入室,在摇晃的波浪里起伏摇晃。大艇小艇停靠在码头不远处,由艇仔接载贵客温客往来其间,从白天到晚上皆有人排队候船。
不登船的嫖客,岸边亦有好去处,大寨炮寨,皆有春色,一路延伸到市内,甚至有些尼姑庵就是妓寨,每庵设房立厅,各有房主厅主,领有削发艳尼,身披袈裟,眉目妖冶,房内厅内红帐绯枕,帐前枕前摆放了庄严佛像,嫖客非富则贵,皆谓在佛像门前翻云覆雨,别有刺激。尼姑妓寨有所谓“五大伽持”,分别是永胜庵的眉傅、药师庵的大虾和细虾、莲花庵的文傅、无着庵的容傅,檀越贵客穿越其间,有不少是政府大员,公然登堂入室,宋子良主理广东财政时,干脆把药师庵作为办公行政署和官邸,白天处理公务,晚上“开尼姑厅”见客会友,不知今夕何夕。
如是到了五月初夏,日本鬼子肆无忌惮,舰艇不断滋扰广州湾,香港海域连带遭殃,四五百艘渔船被击沉,死了八千多人,虎门早被封锁,陆军入侵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可是愈迫切的事情,大家愈不愿意想它,或许日间还是会想的,学生在街头筹款抗日,也有群众热血响应,然而太阳一旦下山,仿佛带走所有担忧,又或日间的担忧已经累积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没法不先把它搁在家里,且出门寻欢作乐,吃喝,跳舞,看戏,嫖的嫖,赌的赌,吹的吹,各有排遣忧愁的本领,直至精疲力竭,始有精神回家。
陆北才在花艇做看管,主要任务是盯紧姑娘,别让她们逃跑。姑娘是买来或拐来的孩子,十岁八岁便来了,先做陪唱的琵琶仔,十三四岁开始“梳栊”接客,破处前三天,可以休息睡觉,喝汤水,有专人服侍,到了那个夜晚,涂艳抹粉守候付得起好价钱的温客,一夜过后便是另一种人世,跟陆北才拜门做了“蓝灯笼”的意义相同。陆北才遂常想起仙蒂对他描述过的塘西风月,因有她的故事打了底,这里虽是广州东堤,他却完全不感陌生,似曾相识,仿佛并非活在自己的眼前而是阴错阳差地踏进了仙蒂的过去。对了,仙蒂。她此刻在做什么?在酒吧里被洋人拥抱入怀?在洋客的酒店床上,用生硬的英文发出淫秽的嘶叫?抑或跟佩姬躲坐在天台矮墙背后,肩并肩,手挽手,说着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密语?陆北才觉得自己跟仙蒂距离很近很近,在这里,个个姑娘都是她。可是他不想联络仙蒂,更不愿对张迪臣泄露行踪,既因仍然担心在香港闯下的祸,打伤了鬼佬外交官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即使不问吊亦要受牢狱之灾,更何况如今做了花艇看管,他竟觉有些对不起仙蒂,仿佛自己就是当年欺负她的那些坏家伙。所以陆北才暗暗立誓,不在广州闯出一些名堂,不回香港。
花艇既是烟花之地,陆北才从早到晚在此留驻,自然看尽烟花恶行,比昔日只当嫖客更为眼界大开。一天下午他行经艇厅,窥见五六个衣冠楚楚的客人坐在厅内喝酒,众皆沉默,嘴角挂着暧昧,原来厅旁房里其友伴正替童稚破身,他们旁听分享,房间帐内传出厉声尖叫,女孩哭喊求饶:“娘呀!救我!我唔要!”叫声像一根在脚底乱搔的羽毛,令他们脸上浮现骚软的笑容,女孩叫得愈激烈,他们的笑意便愈浓烈,欢愉嬉笑,既是自得其乐,亦似在替房内友伴鼓掌助兴。
当友伴完事,女孩喊出最后一声惨叫,客人纷纷举杯互敬,大事已成,人间又多了一个女人。冷目旁观,陆北才打从心底涌起阵阵悲悯,仿佛姑娘是他,他是姑娘,从身子被强迫为难的那一刻开始,生命的道路即蔓草丛生,看不见前路何在,唯有探索一步算一步,步履维艰,手上脚上被刺得鲜血淋漓,只好告诉自己,一定要留着一口气,一定有机会重见平坦路途。
然而更让陆北才为难的是,花艇看管的责任并不止于旁观,当有姑娘不服命令,他得对她们动手动脚。一回艇主嘱陆北才用布把一个姑娘捆缚床上,拿来细绳,束住裤管,再将一只幼猫硬塞进她的裤裆,然后勒紧裤腰。陆北才问:“之后呢?”
艇主把一根软鞭交到陆北才手里,道:“打猫不打人!”
陆北才愣了一下,眉头一皱,挥起软鞭,朝姑娘的裤裆抽下去,但忍着手,不真的打猫,只抽打空气。艇主看穿他的把戏,怒喝道:“刁那妈!我叫你打就打!”
老鸨强迫艇上其他姑娘前来围观,她们望着陆北才,陆北才望着床上姑娘,床上姑娘望着天花板,眼睛因惧怕而失神,是惊恐的无助,仿佛天地裂开,她站在崖边。
艇主催促陆北才,继续骂道:“打呀!冇捻用,丢哂万义堂的架!”
陆北才低下头,不敢再看床上的姑娘,却清楚知道站着的姑娘都盯着他,心底一阵尴尬,竟然涌起几滴眼泪在眼眶打转,但他硬生生忍住,心里对自己说:“万义堂,万义堂,我确是万义堂的人呀,既是堂口的人,便得做堂口的事,这叫作忠义。更何况有这么多人在看着,我陆北才丢得起脸,万义堂可丢不起,弟弟陆北风也丢不起。千万唔好喊,喊了我便不是人。不,不是的,姑娘是姑娘,我是我,我绝对不是她。她是不听话的姑娘就得挨打,我是花艇的看管就得打人,这是我们的命呀,各有各的命,如果要怨,应该怨天。姑娘,就算你生来是为了让男人搞吧。下辈子投胎,做个男人,唔好再做女人!”
于是陆北才说服了自己,是鸠但啦,打!一咬牙,扬起软鞭,朝姑娘的裤裆抽下去,其他姑娘立时惊惶喊叫,掩住了床上姑娘的哭声。陆北才每抽一下鞭,姑娘们便猛喊一声,床上幼女的嚎哭也更为惨烈,他的手忽然感到一阵奇特的瘙痒,停不下来,似必须不断挥动手里的皮鞭始能止痒,所以拼了命地打,愈打愈狠,愈狠愈想打,一鞭连一鞭,切切实实地打在裤裆里的幼猫身上,幼猫受痛,抓咬幼女,猫叫,女也叫,女叫,猫更叫,猫与人的声音混出一种恐怖的绝望。
打了十多鞭,艇主终于喊停,老鸨趋前把姑娘抱到怀里,好言安慰道:“好啰,好啰,冇事了。女人生屄就是要让男人操,男人生屌就是要操女人,后生多挨操,多蓄几个钱,老了,没人操了,仍可享享清福,也可以返乡孝敬父母。你今日唔明白,日后想通了,便会来多谢阿姆,只不过到时候,阿姆已经返咗乡下卖咸鸭蛋,冇眼睇啰,咁你烧多些金银衣纸多谢阿姆吧!”说着说着,也掉下眼泪,跟所有姑娘哭成一团。也许终究是女人,明白对抗命运的唯一方法是认命,一旦认了,死路变生路,可以在所有折磨里找到出口。
“打猫不打人”以外,花艇还有其他迫使姑娘认命的好法子,饿她,关她,灼她,都有作用。也可以威胁把她转卖到沙里埔的炮寨,那边住着很多南洋来的工人,不太干净,有姑娘一天接客四十次,不到几天即染病死去。还有更狠辣的招数,从故乡抓来姑娘的亲人,在她眼前毒打一顿,亲人哭求她听话,她一旦心疼,命便不再是自己的了,亲人的命才是命,谁叫她是女人。
可是仍有姑娘不屈服,干脆自己了断生命。也有人害了性病,久治无效,或受惩戒时遭重手打死。举凡出了人命,艇主指使弟兄把尸体塞进麻布袋,再放几块石头,三更半夜抬到陈塘附近的大沙头,用小电船载至江面,噗一声,丢进水里。大沙头因此俗称“水鬼潭”,沉尸无数,相传每年农历七月十四夜晚,站于岸上,望向江中,可见冤魂缕缕从江底冒起而飘于半空。
陆北才有一个晚上跟弟兄处理了姑娘的尸体,搭电艇折返堤岸,迎面遇见一艘渔船,船上有灯,坐着渔民数名,他远远看见一个渔妇把头上斗笠摘下,望向他,对他笑,那张苍白无血细小的脸庞,明明是刚才被他和弟兄丢到江中的那个姑娘。他吓得连忙闭目,暗念:“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重复十多遍,直到抵岸始敢张开眼睛。
若干年后跟香港的手下谈及此事,陆北才仍感毛骨悚然,某回路经萧顿球场,有“地水南音”的卖艺人拉着二胡,依呀依呀地吟唱《吊秋喜》,说清末年间妓女秋喜于珠江自尽,他好奇站听几句,突然浑身发冷,耳畔隐隐听到浪声风声人声猫声,归家后病了一场,经常梦见船上那张脸。
当了几个月花艇看管,晨昏颠倒,陆北才每天清晨始离艇回岸,先到盛如茶居吃几件虾饺烧卖,再到长堤练一会儿八卦棍,然后返客栈睡觉。客栈也有许多莺莺燕燕,被唤作“栈鸡”,陆北才在廊道上遇见她们,打情骂俏几句,姑娘高兴了会把他拉进房间,蹲下来替他脱裤子,仿佛身体是唯一的亦是最后的财宝,对不喜欢的人是用买卖,对喜欢的人则可送赠。她们喜欢他,主要因为他不是客栈的看管,只住在这里,却亦非客人,就只是一个男人,跟她们之间没有现实的瓜葛拉扯,所以她们愿意对他说话,愿意跟他寻找欢愉。
陆北才初时颇有抗拒,觉得白嫖是占了她们便宜,有违江湖道义。可是又不忍心拒绝,怕她们以为他在嫌弃,如果连身体这最后的财宝也瞧不起,等于彻底击毁、消灭她们,跟杀人没太大差别。唯有硬着头皮搞个天昏地暗。在床上搞女人的时候,陆北才偶尔想起哨牙炳,阿炳爱搞成性、无女不欢,陆北才觉得他才应该在这里生活,至于自己,只是被放错了位置,竟因盛情难却而被迫日搞夜搞,想来未免可笑。
搞多了,陆北才开始懂得欣赏女人在床上不同的媚态,惊讶于每个女人都有自己一套取悦男人的独特本领,呻吟,姿势,技巧,虽说大同小异,却正是小异让过程充满刺激。问题是再独特的本领用上了三五七次,有了预期,自会千篇一律,并非不再爽快,而是会期待更多的、更强的爽快。欲念没法被满足,更不会被熄灭,欲念是一盆愈烧愈旺的柴火,用欲念浇淋欲念,是火上加油。
陆北才渐渐来者不拒。来吧,想来便来,他乐意跟不同的女人一起开发不一样的身体秘密。在床上的小宇宙里,陆北才是自己的主,他控制自己的节奏,他征服,他掌权,在进进出出的失神刹那,他感受到实实在在的自己。七叔跟他再没关系了,阿娟没有,仙蒂没有,亨利哥没有,张迪臣没有,统统没有了,他已经不在乎他们,再没有人会在背后驱赶他,他才是发施号令的人,谁的命令他都不听,只听从自己的身体。当身体忙着,心里竟是如斯轻盈,暂忘所有不可告人之秘密。——然而每回当一切结束,躺在床上点燃香烟,烟雾里,刚才以为尽已忘记的一张张熟悉的人脸重新浮现,每张脸都是一个秘密,终究驱赶不走如鬼魅。
唯有继续搞女人,并且搞得更多、更密,用一次又一次的欢悦来对抗一次又一次的思念。陆北才有时候觉得自己成功了,但当一个又一个夜晚在烟雾里见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尤其是其中一张脸上的那双蓝眼睛,他明白,他是彻彻底底地失败。
明白了欲望之不可消灭,陆北才忽然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对弟弟道:“嘴巴要吃,鸡巴也要吃,点解唔将两个巴拉在一起,搞个‘二连环’,让客人爽完再爽,爽上加爽?”
“一边食饭,一边屌西?”陆北风不解。
陆北才笑道:“做完一样再做另一样,可是在这边做得愈多,在另一边便愈有甜头。”
他的主意是举凡到万义堂的茶居吃饭的客人,埋单超过五元,立送一张“鸡票”,吃饱饭,到花艇找姑娘时可凭票减收一元。积存若干张鸡票,更可免费打炮一次,客人只须缴付毛巾费和热水费。倒过来,谁叫鸡超过五次,送他一张“饭票”,可到万义堂旗下的茶居换取一碗叉烧饭,但茶水费仍得付。食客和嫖客觉得有便宜,自会多光顾。
陆北才道:“甚至可以把‘二连环’扩展成为‘大三元’,把烟馆的生意也拉进来,弄些‘烟票’,三味同乐,嫖鬼食鬼烟鬼便都老老实实跟在你屎忽后面!”
陆北风摇头道:“唔捻驶理啲烟鬼!烟鬼有了那铺瘾,对其他事情便全不感兴趣,山珍海错都觉得是垃圾,绝色美女等同牛头马面,人生只有吞云吐雾好,整天只想着吞云吐雾,你拿什么来换,他们都不答应。”然后陆北风又点头道:“赌倒是可以的。烂赌鬼手风不顺,总想转个运,去吃去嫖是常事。我们可以送些‘赌票’,让他们押在赌桌,但赌票不能换回现银,只能用来赢取现银。呵,一条友先来鸡窦打一炮,然后食餐饱,再去赌几手,在我们铺里花钱愈多,便宜愈多,花了钱等于赚了钱,几捻过瘾!他们更可以预购票子,打个折头,一买就赚,这些家伙没有一个不贪心,贪心才会滥滚滥赌滥吃,贪完再贪,肯定常来帮衬!”
陆北风回到堂口后,把哥哥的建议跟其他手下商量,皆谓可行,于是印了一堆票券,上盖“万”字记号,黄赌通用,在这处花钱超过一个数额,即得赠票,拿到另一处取代现金花用。长期熟客可领一个绿色小本,在任何一处花了钱,皆可在簿上盖章,章数累积到若干数量后,可换优待,簿子封面亦有“万”字标记,称为“一本万利”。
北才北风兄弟的招数立竿见影,替万义堂旗下店寨招徕不少生意,收入暴增,远远超过其他堂口,虽然不久后即被同行模仿,却已吃了头啖汤,声势大振,让红旗五爷极感高兴。因主意出自哥哥,陆北风不占功,直接向葛承坤明言,葛爷夸道:“有头脑!果然有其弟必有其兄!明天叫北才别去花艇了,改到花档帮忙!”
花档不卖花,只卖“字花”,字花就是赌博,初起于清朝中叶的江南,其后大盛于广东一带,所谓“字”,是三十六个古代人物的名字,唤为“花”则因把名字写于红纸上,卷扎悬吊于梁上或鸟笼内,乍看似花。三十六个古人,文官武将,烈妇匹夫,皆是坊间流传或史书记载的人物,并非什么赫赫有名的人,却各有故事,或抗敌而杀,或落草为寇,或修道成仙,都有过真真假假的传奇,没想到死后多年变用作赌博工具。他们各有代号,茂林、三槐、合海、九官、太平、占魁、月宝、青云……跟本名本姓完全拉不上关系,应是清代的文人雅士随手而取。花局通常一天开两场,上下午各一,由花厂的掌柜先生秘密选择一个古人代号,写在一张长五寸、宽三寸的红纸上,卷成花状,封存于木盒或鸟笼内,悬于梁柱之上,到了“开厂”的时间,在众人见证下从盒或笼里取出红纸,打开朗声宣读,赌仔们预先下注猜名,猜中者,押一元,得三十。
三十六个古人姓名,猜中只是三十六分之一机会,按道理押中的人应得三十六元始合公道,如今白白被花厂庄家抽去六元,其实划不来,但押一元而有机会得到三十倍利润,听来非常吸引人,男女老少遂乐此不疲,妇女,孩子,几个人合凑一块钱,一个月押它三十天,奢望只须猜中一次已赢回老本,而且每天有专人到各家各户收取花银,足不出户即可押注,难免贪念频起,一天不赌已觉手痒;不,应是半天不签它一签已觉日子无味。贪念如欲念,初时是别人勾诱你,其后总是自己勾诱自己,更多,更多之上是更多,不会罢手。
花厂为求趣味,每局发放一道“花题”,即系答案提示,都是莫名其妙的顺口溜,例如“蒜头豆豉蒸扳桂,买就龟公,唔买就契弟”,签注者自行解题,瞎子摸象般从中穿凿猜度。这当然只是花厂师爷想出来的鬼主意,所谓“花题”根本无助于猜中答案,但照样有效,令签押字花变成猜谜游戏,赌徒们凭题猜名,挑战自己的机智,再用机智挑战时运,赌博便是跟天赌,也跟自己赌。
赌博的快乐不就如此吗?是自身与命运的一场对抗,明明有个叫作天命或运气的东西在外,却又有判断与胆量在内,赌钱是不服气,也是志气,测试自己的能力界限。赢了,是自己的成就;输了,是天意的命定。赌徒们的世界看似混乱,实质秩序井然,一切有根有据、有规有矩、有因有果;无论赢输,赌徒们都心安理得。
陆北才由花艇看管变成花档看管,却仍然离不开拳拳脚脚,常要带领兄弟上门收取赌仔债欠的花银,先是吓一吓、骂一骂,若仍拒不还钱,便动拳头刀棒,再不还,便从债仔身边的亲戚朋友下手,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同样用刀棒拳头迫他们代偿赌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陆北才心安理得,唯一烦恼是当债仔的一家大小围拢过来,跪的跪,哭的哭,幼童瞪起可怜兮兮的眼睛,无助地抬头望着陆北才,让他手足无措。
还不了钱的债仔,万义堂通常给他们一个机会:借钱再赌。赌什么都可以,堂口旗下有十多间赌馆,大的还分三厅,“文场”供达官贵人享乐,“武德”开放给普罗百姓,“内教”则为女性专用,连倒茶的、摇骰的、发牌的也都是女人,好让女赌客的男人们放心。
赌馆里,骰宝、番摊、牌九、麻雀,随你挑选,把赌本借给你,生死有命,富贫由天,输赢是你的事情,输赢都要连息带利还给万义堂,你在左边,命在右边,陆北才便是站在中间的纳凉人。在赌场内,放债叫作“放马”,借钱叫作“拉马”,借钱去赌,赢了,被称为“神马”,当场连本带利清还一切。输了则叫“死马”,可以再借,借到绝,借到尽,借到卖田卖地卖妻卖女,卖到最后,要卖自己了,大可去做“替身”——万义堂兄弟犯了没法摆平的勾当,例如杀了不该杀的人,走私被捕,赌馆被禁,债仔若肯出头顶罪,不仅前债一笔勾销,还有安家费可领。
有个叫作陈豪的债仔,每天签两回字花,连签半年,没签中半次,债上加债,又在骰宝桌上做了“死马”,五穷六绝,被陆北才带到陆北风面前。北风问北才:“他有女儿可卖?”
“两个月前卖了,长得丑,去不了花艇,只能去做栈鸡。”陆北才答道。
陆北风又问:“老婆呢?”问完马上觉自己笨,因为通常这状况,妈妈必比女儿更丑,更老,更难卖,连客栈也不收容。
陆北才却道:“死了。卖了女儿,老婆难过得上吊,但街坊都说其实是吵架时被他勒死的。”
陆北风略寻思,忽笑道:“那好,无后顾之忧,唔死都冇用。”
陆北风的确有笑的理由,因为这阵子他正替葛爷的儿子葛煌聪找替身。葛煌聪三十多岁了,是个烟鬼,前几天抽昏了头,在英租界用烟枪把一位英商敲毙。案发时,他把对方骑在胯下,嘴里叽哩呱啦地怪叫,仿佛鬼上身,再举起烟枪,在半空比来画去像驱邪作法,然后把尖尖的枪头直插进英商左眼,把眼珠子活生生地挖出来,接着用枪狂敲对方的额头,敲了百来下,血肉模糊,像在厨房里剁肉饼。奇怪的是,葛煌聪穿的是如常的唐装短打,事后逃脱,横尸自家床上的英商穿着衬衫,下身裤子脱了半截,断气之际,下身依然坚挺,像那支把他打死的烟枪。杀了洋人,事情闹大,大使馆咬紧不放,迫租界警察交人,葛五爷花了大钱也摆不平,唯有找人顶替,因是万义堂红旗五爷的公子,必须找个十拿九稳的,保不出事。
难题最后如愿解决。反正葛煌聪一年到晚躲在家里或烟馆吞云吐雾,没几个人见过他,见过他的人也不认得他了,烟鬼总是一天比一天消瘦,皮肤灰黑得像被烟火熏焦的田蛙,皮包骨,手脚四肢似柴枝,肚子往前突出,眼珠子虽大却茫然,仿佛迷路,迷路在只属于自己的出神快乐里。所以债仔陈豪能够轻易顶替。
事前倒花了少许工夫。陆北风把陈豪关在家里饿了三天三夜,迫他不断抽鸦片,抽得吐了又吐,吐光了胃汁便吐血,衰弱得不似人形,彻头彻尾像个烟鬼了。陆北风把债仔交给租界巡捕前,赎回他的女儿,让父女见最后一面,了结心愿,然后强押女儿到桂林嫁给一户农民,不准再回广州。债仔木然地踏进警察局,自首认罪,葛爷前来配合演戏,“父子”相拥痛哭一场,一边厢皱眉怒骂:“仔啊,你闯大祸了……”另一边厢掩脸自责:“爸,原谅儿子不孝……”
陆北才和陆北风站在旁边,北风低头装哭,北才则用上齿紧咬下唇,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亦忍不住疑惑凶案发生时发生了什么状况。他至今未见过葛煌聪,没机会探问,那鬼佬的屌是死前已经翘起,抑或因被杀而勃起?难道死亡使人亢奋?那鬼佬在断气的一刻,在笑吗?什么样的笑容?
陆北才脑海忽然冒出一对眼睛,深邃的蓝,蓝得深不可测,但眼睛并非直望他而只在背后。他不是看见这双眼睛,只是感觉到,强烈地感觉到,他低头拉车,眼睛在背后愈贴愈近,愈盯愈近,终于牢牢地贴在他的背上,像太阳令他感到火烫。好多回了,远离了那对蓝眼睛,他更渴望正视这对眼睛,但不敢,担心一转脸,它们马上消失无影。
陆北才忽然非常想念香港。
不久后,陈豪遭判刑枪毙,葛爷在家草草办了丧事,在亲友和门生眼前演了一场哭丧假戏,葛煌聪从此足不出户,反正有大烟可抽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国。
陆北才到广州已经七八个月了,其间有朋友从香港前来省城,他绕圈问及有没有听过鬼佬被打的事情,但避开张迪臣的名字,他答应过他,绝口不提,亦不愿意提,一提便心痛,似仍能感受到张迪臣打在他脑门的那记火辣辣巴掌。朋友都说没听过,报上没说,收音机没说,唯一知道的是近几个月香港警察抓走了不少帮会分子。陆北才不禁陷入迷茫,仿佛一切只是幻觉,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情。没有那夜的拉车,没有圣佛兰士街的打斗,没有被敲头倒下的英国大胡子。那么到底,有没有张迪臣这个人?他在香港真的遇过他?若不曾遇他,现在自己怎会身处广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陆北才打从心底希望一切确是幻觉。没有张迪臣,没有仙蒂,没有药王坚和余连长,没有阿娟,没有七叔,让一切回到起点,他只是蹲坐于宝华县河石镇家中门前刨木的那个他,单纯而专注,把生命像木屑般一片片地刨走,刨到末处,尽归零碎,没留下半点秘密。
可是有人提到了石岐昌:“呢条友突然由湾仔过江去了油麻地,在果栏一带收陀地,但又突然被警察抓走,指他贩毒,之后便冇人见过他,可能已经在赤柱监狱俾鬼佬打捻死!或者已经被运到大屿山喂鱼!这阵子有几个烂仔忽然失去踪影,白头荣、傻佬泰、四眼方,统统唔见咗。有人话,英国佬知道萝卜头会打香港,先下手为强,打残堂口,警告烂仔唔好做日本仔的奸细!”
英国佬常做这种事,把不听话的流氓丢到海里做“鲨鱼点心”,跟余汉谋对麻风佬的手法一样,不知道是谁学谁。陆北才彻底糊涂了,暗觉石岐昌的下场跟那个打斗的晚上有关,恍惚间,他又想起那对蓝眼睛,暗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香港,找张迪臣问个清楚明白?张迪臣到底为他做了些什么?然而陆北才于恍惚里又暗感高兴。张迪臣是不是在保护我?在保护我们?他在守护我们之间的秘密啊。他是他,我是我,但我和他之间有了我们,就算是千疮百孔的我们,亦是我和他的我们。陆北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不被背弃。
思量了几天,他对弟弟说出想回香港的念头。陆北风诧异道:“点解?你替葛爷立了大功,在堂口肯定会被重用,做乜要走?”
陆北才端杯喝酒,没搭腔。他低头望向杯里,香港就在里面。
两兄弟喝着闷酒,半晌,北风道:“我找机会问五爷,睇下堂口在香港有没有事情可以让你去做。哥,你是混帮会的人才啊,别浪费自己。”
陆北才摇头苦笑,眼睛继续盯着酒杯里的香港。
之后陆北才催促了弟弟几回,陆北风终于领着哥哥到万义堂会馆见葛承坤,葛五爷坐在大厅中央,背后墙上高高悬挂一幅“万”字牌匾,左后方挺立一个比人还高的关公雕像,右后方,有孙总理和蒋委员长的照片。
葛五爷开门见山道:“北才,你想回香港的事情,北风对我说了。也好,广州刻下不太稳当,堂口打算在香港开枝散叶,唯有委屈你回去做开荒山牛。煌聪的状况你是知道的,他不长进,你这回去香港,顺道带着他,替他找个好医生,把烟戒清才让他回来。”
清一下嗓门,葛五爷压低声音道:“但真正要紧的事是,杜先生在香港急需用人,你得听他差遣。”
十 四海九州尽姓洪
炎热的一九三八年八月十八日,陆北才和陆北风从广州启程到广州湾,坐的是不知道葛爷从哪里弄来的军车,再转快艇朝南疾驶,八九个钟头后,在港岛东侧的亚公岩登岸。同行四人,一路上,葛煌聪脸色苍白,咳嗽连连,烟瘾发作不断。
陆北风于出发前千方百计打听了此行的来龙去脉,在艇上对哥哥细道原委。青帮老大杜月笙去年底南下替军统坐镇香港,发现池浅王八多,洪门堂口林立,粤籍弟兄表面听从这位上海青帮元帅的指挥,暗里却常违拗。杜月笙跟军统老大戴笠商量后,决定在香港另立山头,第一步是调兵遣将,从广州洪门里派人支援,以洪制洪。军统是万义堂的靠山,军统下令葛承坤促成其事,葛五爷顺水推舟,让陆北才兄弟把煌聪送出危城。
解释一切后,陆北风道:“哥,到了香港,你当头,我不出面,只在背后。”
“怎么可以?你才是五爷的左右手!”陆北才惊道。
陆北风坚持说:“开立新堂口,每个弟兄都是新人,你是新人里面的老鸟了,你不当头,谁当头?我在省城好不容易打出了局面,怎可以丢下不顾?有几百个兄弟跟我揾食呀!我得赶回去,兄弟们对我有忠,我要对他们有义。更何况,你是我哥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做等于我做!”
陆北才没接受,也没拒绝,是鸠但啦,到时候再说。他心里最着紧的只是另一桩事情和另一个人,但眼下第一要务仍得依照五爷吩咐,尽快立堂,不可误了戴先生和杜老板的大事。
杜月笙设寓于尖沙咀柯士甸道,但租了香港告罗士打大酒店七○五号房间做办公室,日夜长衫一袭,在酒店大堂抽烟、喝茶、会客、谈事,黄浦滩的惊涛骇浪仍在其运筹遥控之中。到港后,陆家兄弟等人先在筲箕湾的顺风旅社住宿一夜,翌日下午即被戴笠安排的人带到告罗士打大酒店拜见杜先生。
初见杜月笙,高,瘦,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对朝外张扬的招风耳,陆北才觉得如果他站上戏台,大可扮演齐天大圣孙悟空。仅坐了五分钟,没喝咖啡没喝茶,杜先生只对他们说了几句话,辛苦了,湾仔的事情以后就在你们的肩上了,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的秘书。他边说边抽烟,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陆北才把身体微微前倾,但被陆北风一瞪,马上后缩,挺正腰板;于陆北才和陆北风两兄弟心中,杜月笙就是关公,坐在他面前,必须端正庄严。
离开酒店时,陆北风喃喃道:“真是个大人物,不多说话,却不怒而威。”
陆北才耸肩道:“我也不多说话呀。”
陆北风侧脸瞄他一眼,讪笑道:“哥,听说你在床上也是个大人物啊,好捻巴闭,广州客栈的姑娘们都爱跟你搞。你别以为我乜都唔知!”
陆北才耸肩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犀鸠利,咁都可以吟诗作对!”陆北风边笑边说,伸手在哥哥肩上佯击一拳。
回到旅社,兄弟两人商议开堂细节,国民政府和军统的地下总部“荣记行”和“华记行”设于港岛中环,顾及联络上的方便,陆北才建议回湾仔春园街招兵买马。兵荒马乱,人手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每天有上千上万的人从广东省逃难来港,楼房不够,难民睡在街头巷尾,饿了,没饭吃,唯有抢、劫、偷,市况乱七八糟,英国鬼子在深水埗架设了简陋的铁皮屋充当难民营,亦动员华人商会社团筹款赈济,努力控制局面,陆家兄弟辗转向葛五爷取得美金和白米支援,有粮即有兵,花不了多少工夫便在难民营里找到一批追随喽啰,也收揽了萧顿球场附近几个小堂口前来归顺。
但最关键的弟兄终究是陆北才的湾仔旧友。米佬胜、鱼旦波、水鱼岳等人听见军统之名,马上响应,赵文炳起初有点犹豫,但鱼旦波道:“哨牙炳,你现在乜捻都知道了,如果不参与,你以为陆北才会放过你吗?大不了请老大派你负责看管炮寨,女人啊,多到你日搞夜搞,想睡都冇得睡!”
哨牙炳二话不说,双眼一亮,马上点头。陆北才为了安抚他,也为了报答他,特地让他坐上“草鞋”岗位,哨牙炳问什么是“草鞋”,陆北才耸肩道:“其实我都唔鸠知!是鸠但啦,总之系大佬辈分!”
赵文炳从此做了孙兴社的草鞋,代号“四三二”,主责里里外外的沟通联络、跑腿串联,举凡兄弟犯事逃亡,找车找船找客栈,统统归他烦恼。“孙兴社”堂号由戴笠亲自取定,孙者,孙中山;兴者,兴隆昌盛。由孙而兴,有孙而兴,是根正苗红的国民党系统,孙中山于革命未成时早已在美国拜入洪门,蒋介石更曾向青帮头子黄金荣送上门生帖,在戴笠眼里,青洪不分家,也不应分家。
天下洪门本一脉,孙兴社虽是新堂口,职务分工亦跟其他堂口相同,简单明了,有所谓六级八职,坐馆龙头之下是“二路元帅”,再之下是“双花红棍”,左有“白纸扇”,右有“草鞋”,打架的谈判的跑路的,各有所专。在这之下是“四九仔”,还有负责管账的“先生”和仍未正式登堂的“蓝灯笼”,都是自己人。
洪门亦称“三合会”,香港早在一八四五年一月已通过特别法例,任何人只要“自称三合会会员”,即会被抓到法庭起诉。“三合”也者,有道是广东省内东、西、北方合源之意,但另有指福建省云霄县高溪庙始是三合正宗,漳江、南江和渚水于此汇流,万云龙禅在明末崇祯年间聚义抗清,高溪庙是根据地,庙前有对联:“地镇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至于洪门之说,同样有分歧,有道是汉人失去中土,“汉”字变“洪”字,以此立名,暗含恢复大汉山河的雄心壮志。也有说朱元璋年号为洪武,起义者一心向明,尊崇旧朝。更有谓陈近南有大将苏洪光,威名震慑清兵,所至之处,天际常现红霞,洪乃“红”的转音,感念祥瑞天佑。
岭南洪门堂口,名目繁杂,“山”“堂”“社”“联”“会”“帮”,各有名号,英国人于一八九九年强收新界,数千华民于元朗武力抗拒,其中便有不少本地及来自广东的三合会兄弟,那场短命的战争打了六日,死者五百,英国鬼子擅玩政治,事后绝口不谈也不追究,反而堂皇地委任抗英的新界乡绅参与管治组织,乡绅们当然流涕感恩了。
宣统年间,“勇义堂”首领眼见堂口互斗,惊动官府,兄弟们或遭判刑下狱或被驱赶出境,乃号召数十个堂口到筲箕湾的晒鱼场开会议事,此公诨号“黑骨仁”,于会议上出示锦旗,自称原是广州“天宝山”的“红旗五哥”,闯祸南逃香港,另立门户,开枝散叶,他吁请各路人马以和为贵,遇有纠纷,能和便和,和不了的便打,但打归打,切忌让鬼佬有机可趁,坐收渔人之利。他又建议,既然不见容于官府,更应发展出自己的一套门规家教,树威立信,加强忠诚,故不妨沿用内地洪门的传统仪轨和组织名目,求大同,存小异,同桌吃饭,各自发财。
“洪门大会”后,许多堂口听从黑骨仁之议,在堂名加入“和”字,“洪胜会”变为“和洪胜”,“勇义堂”改称“和义勇”,“安乐堂”易名“和安乐”。堂口之间甚至共议“招牌诗”,弟兄们皆须背诵,洪字当头,威风凛然:
“和牌挂起路皆通,四海九州尽姓洪;他日我皇登大宝,洪家哥弟受皇封。”
孙兴社设堂已是黑骨仁主持洪门大会之后三十年的事情了,陆北风如约在背后指点江山,陆北才坐在幕前,就任开山龙头,并如去年离港前所愿,改“北”为“南”,要做“南天王”,弟兄们纷纷尊称他“南爷”。
光头忠马上邀功道:“南爷,小弟大胆问一句,记不记得系我建议你改名的?”
陆南才微笑点头道:“对!你尚未加入堂口,已经记了一功!”
大只光也挤出尴尬笑脸,举起右手掌道:“南爷,当夜我出言不逊,还对你丢过臭鞋,真是狗眼看人低!小弟自掴耳光三十六下,还望南爷大人有大量,切莫见怪!”
陆南才连忙抓住他的手,道:“嘿,如果不是那个晚上受你刺激,我可能不会有今天呢!你也有一功!”
赵文炳在旁不言不语,陆南才担心他妒忌,拍一下他的肩膀,道:“阿炳,你才是孙兴社的天字第一号会员,做事要好好睇睇,千祈咪做坏榜样!”
不久后,葛五爷从省城传令,既然集齐人马,便得依规开堂,为免孙兴社乱了仪式,葛五爷特别指派鬼王标从省城来港坐镇。开堂前夕,陆北风对哥哥道:“在烂仔眼中,你系好架势的大佬,言行举止一定要有威严。鬼王标会帮你搞开堂仪式,把万义堂那一套搬过来,照办煮碗,家有家规,堂有堂法,别人自然怕你三分。可是,千万记住,看在堂口以外的人眼里,你再有威严亦只系烂仔。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拿捏好分寸,唔好以为有几巴乜闭。系烂仔也好,唔系烂仔也好,最紧要系碗里有米,一旦让兄弟们冇饭开,你便什么都不是了。食饭最重要,其他讲乜都多鸠余!”
开堂之日,弟兄们被鬼王标带到香堂,赤裸上身,低头跨进门,趴跪到祖师爷牌位面前,像演戏般把前两夜学得的台词背诵出来,这套仪式自数十年前的洪门大会后被香港堂口借用,人多时,正规一些、复杂一些;人少时,马虎一些、简化一些,却又万变不离其宗,都要跪拜“木杨城”和斩鸡头,也要念诗诵诫。
陆南才在春园街租下一幢唐楼,地面开设麻雀馆,二楼做孙兴社总堂,在堂内举行仪式,因是首回,大家手忙脚乱,幸有鬼王标在场才不致过于混乱。仪式比想象中简单,最痛苦是要背诗,对赵文炳这群老粗来说是挑战,经常背错,错了还笑,一人笑,大家笑,挨了鬼王标几回责骂。
仪式开始时,陆南才以坛主身份坐于室内中央,背后有用四方桌叠成的三层式供奉台,各层分贴黄纸,上有红字姓名,最上层供奉的是羊角哀和左伯桃,中间梁山泊一百零八将,最下层是洪门的前五祖和后五祖。供桌上,另有纸塔,写明“高溪塔”,旁置一棍一刀,刀是洪门刀,棍是龙凤棍。
又有一个高三尺六寸的木斗,代表“木杨城”,乃洪门大关,写满小黄旗,各有大祖尊名,中央插有红色纸牌,用白字写上“红花亭三军司令”几个大字。木斗最下方另写“木立斗世”四个小字,被重重压着,“木”是十八,代表顺治帝的在位年数,“立”为六一,代表康熙帝在位年数,“斗”为十二,代表雍正,“世”为廿三,意喻清室到了乾隆在位廿三年时必将灭亡,其后预言不灵,但咒诅密码沿用下来,也没改动。
坛主坐定,新人进场,因堂口新立,本无旧人,堂内全由鬼王标掌控大局,哨牙炳和八九个弟兄从左门进室,鬼王标喊问:“此乃何门?”
“此乃洪门!”
鬼王标问:“来此何为?”
“金兰结义,保主登基!”
鬼王标问:“是真心,抑或假意?”
“诚心真意!”
鬼王标燃点线香,各分一支,高举过顶,他执起洪门刀在众人背上轮流轻拍,边拍边厉声高喊:
“身入洪门,不得勾结官府,不得欺兄霸嫂,不得出卖手足,不得吃里扒外,不得调戏姐妹,有事不得畏缩不前,不得泄露秘密,不得勾结外人,不得三心两意,不得欺师灭祖,否则三刀六眼,势不容情!”
哨牙炳忽觉置身鬼域,从这刻起,阳寿已尽,别有天地,过去三十六年的人间众事都跟他不相干,今后的事才是他的事,他要为自己活也为孙兴社活。
念完诫词,鬼王标把洪门刀在众人头上盘转舞动,用沙哑的声调唱诵:
“此刀本是非凡刀,昔日老君炉内造,七七循环圣火炼,方能练成三把刀。头把掌在关公手,取名青龙偃月刀,二把落在晋王手,取名开国定唐刀,三把落在洪英手,取名本是除奸刀。有仁有义,共结金兰,无仁无义,三刀六眼!”
然后是斩鸡头。按老规矩,应是每个新人自备活鸡一只,但如今化繁为简,一鸡代众鸡,先用元宝把活鸡包裹,鸡脚扎上一条红色长毛,各人在毛上摸一摸,沾个杀气。鬼王标把鸡按在地上,念道:
“宁儿本姓马,不要背叛洪门,今夜木杨城前,以此为戒。”
宁儿就是马宁儿,本为福建少林和尚,背叛兄弟,引领清兵围山灭门,自此成为洪门大孽,他在师门里排行老七,“七”字遂成洪门大忌,逢七叫“吉”,不提此数,斩鸡则叫作“斩七”,意喻把马宁儿斫杀。洪门叛徒则被统称为“二五仔”,因二加五即为七。
落刀前,鬼王标持刀在活鸡头上盘旋,继续念白:
“马宁儿,你犯下滔天大罪,今夜新人惩罚你,问你如何对付不肖叛徒,金银衣纸做你的棺材!金刀一按红光现,凤凰头上露冒光,一去一来四季福,左推右山大发则。三八二十一脉起,五湖四海共一宗,香堂结义真齐心,双手抛出凤凰鸡!”
念毕,手起刀落,斩下鸡头,鸡血注入碗里混合米酒,鬼王标嘱哨牙炳用食指沾酒,放舌上吸吮并跟他诵念:“凤凰生来四头齐,五湖四海尽归依,有仁有义同祸福,脱去毛衣换紫衣。”
完成了。结束。哨牙炳和弟兄们穿回上衣,转身向坐在墙边酸枝椅上的陆南才叩头。然而陆南才此刻心里想着的只是另一个人。新堂初开,他不再是蹲在路边的拉车伕,他如今是龙头老大了,总算有了高大的身份去见这个人。
开堂仪式过后,陆北风对陆南才道:“哥,我过两天要回省城,孙兴社的事情全部由你做主,有什么困难,托人回来跟我说声,我一定支持。你是龙头,我再啰嗦一句,龙头要有龙头的样子,凡事有主见,唔好胆怯,一旦让弟兄觉得你怯,便不服你。”
陆南才道:“放心,我不会丢你的脸。替我向五爷请安。”
离港那天,陆南才送行到尖沙咀火车站,站内人声嘈杂,每个人心里有自己的目的地,却又脚步犹豫,仿佛不确定是否应去。登车前,陆北风忽然认真地问道:“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陆南才摇头。他一直没问,他不敢再探问任何人的任何秘密,连听也不想听。世上有许多事情,唔知好过知。
陆北风开玩笑道:“因为我担心留在香港,你会迫我改名作陆南风呀!我喜欢这个北字。你在香港,我在广州,你南我北,我们兄弟两人,南北通吃,哈,不是更好吗?”
陆南才往他背上轻打一拳,道:“南南北北,是鸠但啦,总之打死不离亲兄弟!”
步离车站,陆南才在尖沙咀码头徘徊一阵,不过两年光景,眼前的海仍然是维多利亚的海,他陆北才却已变成陆南才,从拉车伕变成堂口龙头,天翻地覆,万事如新。可是旧的毕竟仍在,是时候了,他得去找旧的好好谈谈,以新的姿态。
十一 他的皇后
回到香港两星期,陆南才一直强迫自己忍耐,不去找仙蒂,更不找张迪臣,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太一样,因未确定如何用新的身份跟他们对应,不敢轻举妄动。他比以前背负了更多的秘密,自己的,堂口的,不可轻率,因为他们于他非常重要,得谨慎行事。而且当天离开香港,走得如此窝囊,他答应过自己,当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必须先有一些像样的作为,如今孙兴社设堂,他已是龙头老大,总算是适当的时候。
仙蒂早就知道陆南才回来了。在湾仔出入的人都知道,一个堂口冒起,如果仙蒂懵然不察,便没资格在湾仔打混了。所以当陆南才出现于Crazy Darling酒吧门前,仙蒂并未太感意外。
傍晚时分,酒吧铁闸仍然拉上,只打开了中间的小门,陆南才弯身踏进,灯火昏暗,仙蒂正在神台前上香供奉关老爷,转身望他,眼神发亮,尖起声音用广东大戏的腔调道:“呵,南爷驾到,小女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陆南才正色道:“讲乜捻野?是否唔欢迎我?”
仙蒂仍然笑着,刻意吊高嗓门,用粤曲的腔调说:“岂敢岂敢!南爷系龙头老大,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小女子哪儿有不从之理?”
陆南才趋前几步,神台亮着一盏红灯泡,红光映照到仙蒂脸上,她未化妆,眼袋浮肿,嘴唇苍白,才过了短短的时间,看上去竟然老了许多。抑或是她本来这样,只不过陆南才忘记了?距离愈远,愈易把旧事想象成美好。
两人坐下,陆南才不知道从何说起,陌生感让木讷的他更木讷,幸好有仙蒂在,不会有冷场。她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堆姐妹近况。毛妹没教英文了,她的肺病一直没好转,住院留医数月,萧家俊照顾她,被传染了,整天留在家里养病。家俊的父亲被政府驱赶出境,一去没回头,三个哥哥看管堂口生意,声势大不如前。另一些姐妹,玛莉、萝娜、艾丽等等,仍在酒吧讨生活,来港英军和加拿大兵愈来愈多,冬叔多开了两间酒吧,把吧女们东调西遣,碰面的机会也少了。毛妹那边有肺炎病菌,姐妹都搬走了,没人敢去。陆南才发现仙蒂没提半句佩姬,那个曾经让他明白女人和女人有爱也有情的佩姬。
陆南才忍不住问道:“她呢?可好?”
“她?哦,Peggy。”仙蒂微愣,眼神暗淡下来,道,“嫁人了。她好命,去年有个英国鬼佬,做银行的,同佢玩了几晚,难舍难离,给冬叔三千蚊美金替她赎身,带咗佢走。离行前两公婆还在英京酒家摆了三桌,风光到不得了。姐妹们为她高兴,哭成一团。女人嘛,不高兴喊,高兴也喊,女人就是水多。”怪不得仙蒂忽然老了许多。陆南才感到心痛。
仙蒂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捻熄,站起,背向他,左右挥手不知道在忙什么,半晌,转身把一杯血红的东西放到他眼前,道:“尝尝,有点辣,但辣得很过瘾。鬼佬叫这作‘血腥玛莉’,Bloody Mary,我刚学懂调配,他们爱喝。鬼佬把不同的酒乱七八糟地混配在一起,称为‘鸡尾酒’,因为鸡尾色彩缤纷。嘻,我们中国人听见鸡尾只想到鸡屎忽,烤来吃,又肥又香!”
陆南才仰起脖子打算干杯,仙蒂嘱他慢慢品尝。浓烈的“血腥玛莉”,像中国人的芝麻糊,只不过是红色,酒里插着一根绿绿短短的西芹,红配绿,狗臭屁,喝下倒有一番纠缠甘甜的辣味,像有几条小虫从舌尖开始往胃的方向缓缓爬进,却停在喉间,让你麻痒得不确定应把它们吐出来抑或吞进去。“Not bad!”陆南才刻意卖弄一句英文。
仙蒂笑道:“不错嘛,居然仲记得点讲英文!”
当然是记得的。记得的可多呢。Bloody,是 Bloody Mary,也是bloody yellow monkey,陆南才当然记得那个夜晚的羞辱和恶斗,若没有那个鬼佬的那句bloody,他便不会跑回广州,也没有后来的孙兴社了。不,孙兴社仍是会有的,但不会有他这个龙头,他也不会由北变南。如果没有那个夜晚,他和张迪臣的后来呢?会不会有后来?对了,现在呢?现在的他在做什么?
隔着酒吧桌子,陆南才脸对脸注视仙蒂,两道鱼尾纹攀爬在她两边眼梢,像墙上剥裂的痕迹。两人之间隔着时间。短短的时间,却有难以预料的变化。一股酒气突然从胃里冲上喉头,再从喉头撞击脑袋,仿佛刚才喝进肚的虫子突然后悔了,往回爬出,挣扎夺路,重返人间。不能再等了,陆南才做了决定,要把时间的变化掌握在自己手里,他要抢回先前所可能失去的一切。
不像去年,陆南才这回没哭。去年他仍叫陆北才,今年已叫陆南才,不一样了。他没听仙蒂劝告,很快便把“血腥玛莉”喝完,再要求一杯威士忌,然后,再一杯,也喝了几杯拔烂地,边喝边中英夹杂地把在广州的遭遇说完又说,喝至最后,头昏脑涨,眼前的仙蒂面目模糊,皱纹不见了,眼,耳,口,鼻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苍白的影子,忽而向前,忽而后退,似在招引陆南才伸手触碰。
陆南才抬起软弱的手臂往前抓去,呢喃道:“别走……只要别让那些人知道,我在这里……别走。”手还悬在半空,已经哗啦哗啦朝地上呕吐。
仙蒂取来热毛巾替他敷脸,轻抚他的背,在他耳边温柔地说:“Don't worry, honey. Be brave, go get what you want.”
陆南才没听见,他已沉沉睡去。
当夜由哨牙炳把他背回家,陆南才睡了整天整夜,张开眼睛,见到阿炳坐在客厅,不禁慌张,唯恐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让他听见的醉话,却又不好意思直问,担心愈描愈黑,只好暗中观察他的神态脸色,幸好没发现异样,稍觉放心。休息够了,一天午饭后,陆南才穿妥衣服,深吸一口气,像上战场一样,推门到水手馆找亨利哥。
张杭吏见到陆南才,老远高声喊道:“Holy cow! 阿才!Look at you!依家好架势!”立即趋前把他紧抱入怀,因为比他高大,肚皮顶到他胸前,大胡子磨擦他的额,一股浓浓的混着古龙水的雪茄气味冲入陆南才鼻里,有久违了的刺激感,令他顿然忆起那夜在亨利哥家里的慌乱情景,忆起那夜的诱惑、犹豫,也忆起那夜的被拒绝。所以陆南才立即从亨利哥怀里退后两步,姿态是故意的不礼貌,是小小的报复。他来这里是为了先探路,打听张迪臣的现下状况,始决定何时找他,或不找他,毕竟分开了一阵子,自己感受如何,自己明白,至于他那边,难说了,还得谨慎。
陆南才这天穿了一套墨绿色的薄麻西装,在押店买的,衣袖有点短,双肩倒毕挺,典型的俄国样式,还戴了巴拿马帽,刻意让亨利哥明白,今天的陆南才已经不是去年的陆北才。可是他没告诉亨利关于改名的事,反正亨利仍然唤他“阿才”。
寒暄一番,陆南才佯言归乡侍奉父母,如今回来香港,买了广州手信送给亨利哥,也希望亲自送给张迪臣。亨利说张迪臣已经升职,从湾仔警署调到中环总部上班,但仍可用电话联络他,答应代陆南才约他明天中午在安乐园餐室见面。
翌晨六点半,陆南才从床上转醒,头痛得像被石头咚咚咚地敲打。昨夜睡得不好,只记得睡睡醒醒,做了许多短暂而急促的梦,但忘记了梦境,只记得身子不断摇晃,似在奔跑追赶一些什么,却又似被一些什么追赶。缓慢地爬起床,沏了一杯浓墨的普洱茶,没开灯,在厨房呆坐。陆北风回穗后,陆南才独居于湾仔道的唐楼单位,雇了帮佣,但不留宿,他不喜欢有陌生人住在家里。忽想起好久没练棍了,步出客厅,随手执起一支晾衫竹回旋挥舞,棍影窜动,把眼前影像打得支离破碎,但突然心神慌乱,涌起一阵惊恐,忘记了眼前是什么地方,现下是什么时间,而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冷不防双手一松,晾衫竹啪声掉到地上,棍影止住,世界不再转动,仿佛跟当年离开河石镇时相同,孤身一人,不知道前路何在,只知道一定有人在某处等他、盼他。——但这其实是知道,抑或只是渴望?
陆南才重新坐下,不知不觉地伏在桌上睡去,忽然惊醒,瞄一下钟,已经十点三刻,连忙更衣出门。跟张迪臣约定见面的安乐园餐室在德辅道中,接近中环“戏院里”,从湾仔沿着皇后大道中徒步往西,途经云咸街,路程不远,陆南才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比昔日拉车更不好受,幸好云咸街窄窄的石板巷道两旁布满花档,花香飘溢,令他心跳更急。
陆南才曾听在香港土生土长的米佬胜感叹,二三十年前的云咸街、荷李活道、威灵顿道等地从早至晚香气不散,因为这是洋妓寨的集中地,老鸨订下规矩,恩客必须先在门前选买鲜花,等同门票,进场后,赏歌喝酒须另算费用,花档遂在门外开得成行成市,这带其中一条小街的中文译名也由原来的“伦核士街”正式改为“摆花街”。其后政府禁娼,却不代表洋妓和嫖客消失,只不过迁到更隐蔽的地点,也用了更隐蔽的形式,欲望有了便有了,此路不通找他路,千山万水,别担心,总会找得到出口。
洋妓寨关了,花档却留下,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从皇后大道中沿着梯级往上开展,香气充盈,凭吊昔日的那番灿烂。
炎热的中午,陆南才把墨绿色的西装外套脱下,挽在手里,卷起衬衫衣袖,汗流浃背,伸手推门,发现手在微抖。踏进安乐园,远远望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一对熟悉的眼睛,立刻停步。是了,是他,张迪臣比去年胖了一些,坐在窗边桌前,阳光把他的脸照射得额外苍白,那双曾经牢牢盯住他背的蓝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人就在眼前,但陆南才突生犹豫,思量是否应该转身离开。跟张迪臣太接近了,接近得使他不知所措,更何况张迪臣旁边坐着一个中国小伙子。
来不及了,张迪臣看见他,点头微笑,眼神和笑容都笃定,仿佛好久好久以前早已约好在此相聚,不见不散。陆南才唯有走近,手心冒汗,才几步的距离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张迪臣低头轻声对年轻人说了两句英文,年轻人略显不快,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起立离座,完全没理会他。
陆南才坐下来,向侍应生点了一杯热奶茶,张迪臣喝的是热鸳鸯。面对面,陆南才直视张迪臣的蓝眼睛,似是久违,却又像日日夜夜看着,一直在蓝色的湖水里泛涌。侍应生端来杯子,他把两颗方糖沿着杯缘滑进鸳鸯里去,用小匙轻轻捣拌,方糖立时融开,仿佛两个身体无声无息地在湖里融解。
“你终于回来了?”张迪臣端起杯子,眼睛透过杯缘,望向他,满是笑意。
“嗯。回来了。”
“这么久。早就该回来。”张迪臣放下杯子,忽然收起笑容。
陆南才低头望向他的杯,心里一阵疑惑。早就该回来。到底什么意思?他希望他回?他想他?还有其他应该回来的理由吗?笑什么?为什么又不笑了?陆南才讨厌他故作神秘。但真的是讨厌吗?或者其实是一直喜欢他的神秘?
“孙兴社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龙头,有好多弟兄跟你揾食。我不敢再叫你阿才了。应该称呼南爷,对吗?”张迪臣又笑了。笑。不笑。阳光和雨水,阴与阳,把陆南才的心情捣动得混乱,像杯里的热鸳鸯。“南爷,how are you?”
“你厉害,什么都知道。”陆南才忽然觉得坐在前面的人非常遥远。分隔了时间,似乎所有关系都得重新整理。于是用冰冷的语调问道:“我回来,没问题吧?”
“Of course not!Don't worry!”张迪臣摆摆手,小银匙仍然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在半空晃了一下,像一支银色的香烟,“你唔讲,我唔讲,就 no problem 了。你的朋友阿昌更冇机会再讲。By the way,那晚我确实喝多了,也很紧张,我好像出手推过你,对吗?如果有,请接受我的道歉。”
推过?是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陆南才本仍耿耿于怀,想找机会发难,未料张迪臣先道歉了,他再介意亦唯有故作大方地不断告诉自己,你是做大事的龙头,便得有做大事的姿态。于是强迫自己答道:“Of course not! Don't worry!”
张迪臣哈声笑了,道:“哈,你学得很快!人也变鬼马了!”
陆南才觉得张迪臣的广东话进步不少。他常感奇怪,中文这么复杂,鬼佬怎会学得懂,可是他们偏偏学懂,由不得不佩服。后来陆南才学了英语,觉得原先的想法可笑,唐人不也一样学习外语吗?难道鬼佬学中文是可敬的本领,唐人学洋文却是天经地义?如果不是把洋人看得太重,便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陆南才没有即时追问那个晚上的细节,他懂分寸,如果张迪臣想讲,根本不必他问。
安乐园餐室那顿下午茶竟然吃了两三个钟头,聊了不少广州近况,陆南才渐渐安顿了心情,像重回那些拉黄包车的夜晚,滔滔不绝,他感到自在,也安全,但不同的是他这回全说实话,不像昔日般胡诌乱说。现在的他觉得对张迪臣说谎是一种背叛。只不过,实话归实话,他并未说出所有,只提了万义堂,没提半句自己在客栈床上的浪荡岁月,更不提半句对张迪臣的思念。一半实话并不等于谎言。更何况当时浪荡,为的只是忘记他。
张迪臣也轻描淡写地谈了自己的事情。四个月前升了职,但仍然负责收集堂口情报,只不过管辖范围不只是港岛,九龙和新界亦要兼顾,日夜忙碌得一塌糊涂,日本军队随时进攻广州,香港更要提高防备。
陆南才沉默。张迪臣把话题转回他身上,直望他眼睛,问:“你们搞的堂口叫孙兴社,是戴笠取的名字?”
“嗯。”陆南才敷衍答道。他不愿多谈军统的事情,尽管他所知亦极有限。
“哦,我懂,孙悟空的孙,兄弟的兄。”张迪臣故意挑衅道。
“是孙中山的孙,民族复兴的兴。”陆南才正色道,“孙先生亦是洪门弟兄。”
“系啊,孙中山在美国宣誓加入洪门致公堂。可是他当时入三合会是为了搞革命,你们现在搞三合会却是搞搞震啊。You Chinese,总是做唔成兵就去做贼。做咗贼,却仍念念不忘做兵!”张迪臣边说边翻看餐牌,似乎刚才跟那个中国小伙子尚未吃够。
陆南才咬住嘴唇,忍住笑,因为张迪臣的洋腔广东话把“搞搞震”说得似“鸠鸠震”。又或许只是他自己将之听成“鸠鸠震”,心里渴望的缘故。
张迪臣后来再点了一瓶白酒,葡萄牙货,中文译名是“码头老鼠”,甜滋滋,陆南才觉得像喝广东糖水。
谈及时局,张迪臣说英国人根据情报判断,日军即使拿下广州,短期内亦不一定南侵香港,东条英机担心分散战斗力,暂时不敢跟英国对着干。陆南才同意,跟白种鬼佬相比,黄种鬼子终究矮了一截。
张迪臣对陆南才道:“孙兴社如果要帮忙,随时找我,I will take care of it。当然,我亦要孙兴社帮些忙。做贼,不等于不可以同做兵的人合作。”
陆南才点头,想起戴笠和杜月笙。兵和贼本就合作无间,中国人向来没兴趣把兵贼分得太清楚。但他没把孙兴社得听令于杜月笙之事告诉张迪臣,也非刻意不说,只是觉得另有更适合去说的时机。于是把话题拉到堂口的生意状况上面,笑道时势愈乱,赌场和妓寨愈兴旺,似乎所有人觉得只要能够活好今天已是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祖宗十八代,别的不去管了,要管也管不来。
张迪臣为他分析了湾仔堂口之间的强弱形势,说几个月前把一些堂口龙头赶离香港,主要想警告烂仔,英国一天管着香港,他们便一天要听英国人的指挥,别扰乱英国的欧战部署。这两年有许多烂仔做日本奸细,让港督罗富国非常不高兴。张迪臣道:“You Chinese 惯了做汉奸,没法子。”
陆南才一时没听懂张迪臣说的是“关了”还是“惯了”,但旋即明白,是“惯”。也确实,日本鬼子是鬼,英国鬼佬也是鬼,唐人选择住在香港,甘愿被鬼佬管理,甚至还常帮鬼佬管理其他唐人,其实早就是汉奸了。所以问题只剩下选择做谁的汉奸,结果恐怕是,谁能给更多的好处和理由,便替谁做。而对英国人来说,当然是做汉奸可以,但只可以替英国做。
聊着喝着,已近三点半,张迪臣忽道:“我打算去看占士史钊域的新片。一起吧。”
陆南才完全不知道占士史钊域是谁,以前只看过粤剧,也在广州看过中国戏,可从没看过西洋片。其实他不太愿意,刚才那句“Of course not! Don't worry!”说得非常不情不愿,心里仍未放下当晚被张迪臣掴的那记耳光,可是面对张迪臣突如其来的要求,甚至语气像命令,他实在没法说不。
于是两人步出安乐园餐室,并肩走到附近“戏院里”,窄而短的路,直通皇后大道中,对街那边的娱乐戏院门前有显眼的英文招牌,King’s Theatre,今天放映《海军健将》,墙上贴着海报,青春少女左拥右抱两个海军美男。张迪臣盯着海报,对陆南才道:“男主角系占士史钊域同埋罗拔扬,我都钟意,但都系钟意占士多些!”
陆南才记得湾仔有条史钊域道,名字相同,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因为香港街名只给英国鬼,美国鬼冇份,女人也冇份,除了皇后。可惜电影的放映时间不合,唯有带着失望过马路到对街的皇后戏院,英文名字叫Queen's Theatre,他和张迪臣皆没想到三年后这间戏院会被日本鬼子强迫改名“明治剧场”,英国有皇有后,日本也有后有皇,都是外族皇室,轮流在中环闹市挂起招牌。
皇后戏院放映的是《莽汉痴娘》,海报上又是俊男美女,张迪臣道:“嗯,堪富利博格,不错。还有罗奴李根,刚出道的演员,又后生又靓仔,可以看,可以看。”刚才没法看《海军健将》的失望全然消失,他总有自得其乐的本领,手边做着关乎生死的大事,日子却过得轻飘飘。
张迪臣掏钱买两张超等座位,每票两元,有人喊卖糖炒栗子,陆南才趋前买一包,热腾腾的蒸气从镬窝里飘起,遮挡了张迪臣的脸,模糊得看不清楚是黄是白甚至是男是女,不知何故令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雾气旋即散去,看得见了,张迪臣也正在看他。陆南才从小贩手里接过栗子,用报纸包裹,手心仍可感受到滚烫,进场坐下,趁未熄灯,读一下戏桥,戏桥上写着:“温拿兄弟公司巨制 歌乐谐趣赛拳香艳写实巨片”。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灯熄后,惯于挺直腰板的张迪臣终于放松身体,双脚往前伸展,因坐在走道旁,右腿朝外蹬去,左腿向陆南才这边倾斜,身子的高度变低了,陆南才本来比他矮一截,现下却变得差不多,忽然错觉今天跟他平起平坐,但又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却说不出的距离。张迪臣掏出一包“云丝顿”,自己点一支,也给陆南才一支,侧身用火柴替他点烟,火光里,两人的脸第一次挨得极近,陆南才的手肘垂下,不小心触碰到张迪臣,发现左身腰间硬邦邦地隆起一团,张迪臣连忙解释道:“那是枪,永不离身。”陆南才当过兵,当然不会惊恐,只在心里想着托人回省城跟弟弟商量,时局乱,须多弄些枪炮家伙给香港的弟兄压场。
电影结束,陆南才是首回看洋片,眼睛跟不上字幕进度,其实没有全看懂,唯有在张迪臣笑的时候跟着笑、哼的时候跟着哼,甚至不知何故觉得有点头晕,或因银幕上的影像闪动比国片快得多,冲击力太大,把他卷进了一个迷乱世界。
总算熬到散场,播放英国国歌《天佑吾王》,镜头是乔治六世的登基仪式,马车、皇冠,一大堆鬼佬,于陆南才眼里又是另一个遥远世界,他在报纸读过歌词的中文翻译,意思是“上帝保佑吾王,祝他万寿无疆,天佑吾王!常胜利,沐荣光,孚民望,心欢畅,治国家,王运长,天佑吾王……”香港的广东人惯于诙谐,喜欢把第一句改为“个个住个兜……”是典型的粤语滑稽,嘲讽鬼佬主子。他问张迪臣是否知道改歌的事,张迪臣笑道:“Of Course!你别以为我们鬼佬傻架!你们唐人谂乜做乜,我地打探得一清二楚。”
陆南才回敬一句,道:“所以鬼佬永远信唔过,奸诈死了!”
离开皇后戏院已是五点多,张迪臣说想到湾仔海傍散步,陆南才陪他,两人行经六国饭店,忽然不约而同地停步。
陆南才抬脸望向张迪臣,看见他眼里的诡异微笑,如同昔日那个夏夜站在他家门前。有了昔日,自有今天,陆南才没说半句话,点一下头,其实张迪臣也根本没有发问。张迪臣推门踏进饭店,陆南才跟在后头,在广州的梦境不再只是梦境,他回到梦境以前的现实,他没法拒绝乖乖地趴在床上,把整个背部交给张迪臣,在他身下做一个亢奋流泪的bad boy。陆南才是孙兴社的龙头,却是张迪臣的凤尾。
当夜两人在六国饭店的房间床上,疲倦了,躺着聊天,张迪臣总算谈及那个叫作班纳的英国人。
原来那天晚上被他打昏的洋人是军情五处官员,特地从伦敦来港跟日本间谍接触,当时被陆南才——不,当时的陆北才——挥棍击头倒地,心脏抽搐,呼吸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幸好那只是洋人说的“假死”,张迪臣在他背上用力一拍,把堵在喉咙的口水吐出来,便醒了。英国宪兵赶来把他载往军部医院,因身份特殊,不可以张扬,住了两三天医院,送回伦敦治理,由张迪臣在港善后。张迪臣谎报两人喝酒后散步遇上烂仔,他尚未表露身份,班纳已遭烂仔袭击,他后来诬陷大佛口那边的白头荣是歹徒,张迪臣是英国警官,他的口供已是最足够的证据。白头荣被判绞刑。张迪臣陷害白头荣,因为先前跟他要湾仔的日本人情报,他竟敢给假材料,张迪臣怀疑他早被日本人收买,不可靠,索性趁机报复。至于跟陆北才一起拉车的石岐昌,躲到油麻地果栏做烂仔,张迪臣往找他算账,迫他提供九龙一带的堂口情报,但前两个月香港政府要惩罚三合会替日本人做事,大举拘捕堂口头领,石岐昌本来跟其他烂仔一起被推下海喂鱼,可他在岸边挣脱捆绑,跳海逃生,保住烂命。
“你们英国佬打日本佬,总拿我们中国人做磨心。”陆南才边笑边伸手抚摸张迪臣的胸毛,毛可多呢,从下阴和肚脐蔓延到胸前,再到脖子,像火般一路烧上去。陆南才心里其实在猜度张迪臣和班纳之间的关系,那么晚了还去对方家里,总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他没迫问答案,他不惯穷追猛打,而且,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可别忘记,英国佬对你地好,日本佬对你地坏呀!”两人本来并肩躺着,张迪臣忽然鲤鱼翻身,压住陆南才,用鼻尖和胡须磨擦他的背,陆南才瘙痒挣扎,偏过脸来,张迪臣眼睛里的蓝像维多利亚港泄出的海水把他淹没。陆南才多年以来经常梦见海洋,此时此刻,他恍悟那都只是预告,原来都是好梦。——在六国饭店床上的这个夜晚他睡得特别甜稳,无梦到天明。
十二 满城都是汉奸
广州不久后陷落,而且比想象中的快和易,有点似孩子玩兵贼游戏,甚至比孩子更儿戏,日军从大亚湾登陆到占领五羊城只花了十三天时间。
死了人,但伤亡不重,因为敌人一来,广东省政府主席吴铁城、第十二集团军总司令余汉谋、广州市长曾养甫、一五一师师长莫希德等中国军政大员跑的跑、逃的逃、降的降,近乎不战而陷。一九三八年十月廿一日的香港报纸全部出版号外专刊,宣告“华南重镇遭日军攻陷”,并且再度发挥广东人的促狭性格,把军政大员的姓名拼合为十六字偈:
“希德不德,余汉无谋,吴铁失城,曾养冇甫。”
陆南才坐在湾仔家里的马桶上,双手摊开报纸,边读边笑。
张迪臣却未太担心,他仍然坚信日军不敢贸然跟英国开战,日本人的主战场在中国大陆,不愿分心,尚未准备好直接对抗欧美敌人,英国此刻该做的事是公开宣布香港为“不设防城市”,并限制本地人的抗日行动,避免挑衅日本。
张迪臣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抽烟,虽已穿回白衬衫和长裤,终究是洋人,格外显眼,陆南才从厕所步出看见,马上唤他回到客厅。陆南才知道把张迪臣带来家里是冒了很大的险,但他太渴望在家里看见张迪臣的身影,他希望床单上、枕头上,都有张迪臣的余温和气味。张迪臣轻声道:“Right!”他听他的,进室坐到床上继续抽烟沉思。忽然,张迪臣问陆南才有没有弟弟的广州消息。他摇头,张迪臣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眉宇之间略现一种奇特的歉意。
陆南才移步过去,倚靠他,抚摸他,隔着衣服仍可感觉到他胸前的毛茸茸,也闻到腋下传来的体味,像小时候在乡间失足掉进草丛,炎热的夏天,粗刺的野草被太阳晒得散发强烈的腥臊,涌进鼻孔,却牵动强烈的温暖。陆南才喜欢这样的温暖,几乎近于痴迷,这气味像一道厚墙把他们和时局隔开,紊乱的世界在另一头,沉静的他们在这一头,两头互相对看,恐怕都认为对方疯狂。
英国警官与堂口龙头接触必须万般谨慎,幸好张迪臣负责情报收集,堂口是情报重地,跟堂口龙头交往便是光明正大的工作。陆南才当然并非张迪臣第一个有这码子工作关系的男人,却是第一个这么长久、这么缠绵而深入,他让张迪臣得到昔未曾有的满足。床上的刺激倒是其次,一回两回三回以至卅回,再刺激的男人亦会渐觉无味,像烤鸡的肉啃光了,再吮一轮鸡骨,没有保留的必要。陆南才刚相反,初识张迪臣时只是车伕,后来陆北才变了陆南才,车伕变了老大,等于鸡骨上面慢慢长出肉来,变成肥美的鸡了,而里面有张迪臣的功劳,陆南才不只是他的工作目标,更是他的工作成绩。床上的陆南才是张迪臣的bad boy,工作里的张迪臣是陆南才的God,张迪臣在他身上看见自己的成就。
孙兴社确实得到张迪臣不少帮忙,明的暗的,很快便打出场面。敌人主要是“潮安会”和“和乐堂”,他们的地盘被孙兴社侵夺,面子固然不好看,骨子里更如广东人说“多只香炉多只鬼”,权力和钞票皆遭摊薄,自必对抗,几边人马打了大大小小的架,各有伤亡。一个晚上有两个家伙冲进人挤人的孙兴社的番摊馆泼火水,幸好“四二六红棍”黄德松在场,奋不顾身扑倒在刚燃起的火头上,用身体把火压熄,右手前臂留下像树藤般的焦烂创疤,堂口弟兄从此唤他“消防松”,许多年后他信仰了基督,在教会宣道,经常展露手上疤痕,忆述昔日的英雄往事,自嘲笨蛋,劝吁听众加入三合会不如加入基督教会。
三方人马斗得元气大伤,终于约定在大三元酒家谈判, 张迪臣竟然不请自来,把枪从腰间掏出,放在桌上,朗声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政府最近立了《煽动条例》?还敢打?未死过?大家好自为之,乱起来,一拍两散,对谁都没好处!”
对峙气氛缓和下来,陆南才主动举杯向两个堂口的香主敬酒,并且愿意赔钱,声言把地盘划分后,河水不犯井水。孙兴社从此站稳了脚,陆南才有了跟张迪臣相依为命的暖和感,当天离开河石镇,他要找一个等待他的人,如今他觉得,找到了。
有了靠山,孙兴社在湾仔开疆辟土,赌摊由一变三,由三变十,麻雀番摊牌九字花,赌桌旁日夜爆棚,连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烂赌鬼。客栈、歌厅、导游社亦是客似云来,他搬用以前在广州那招“火烧连环船”,叫鸡送赌券,赌钱送餐券,吃饭送鸡券,叫完鸡送白粉券,顾客觉得占了便宜,钞票花得开心。
萧顿球场位处湾仔中心,白天是运动场,到了晚上则成为卖武卖艺卖吃的热闹夜市,无所不卖,大江南北的男男女女前来此地讨生活和找乐子,故有“平民夜总会”称谓,虽仍归警察管理,真正维持秩序的却是堂口弟兄,由和乐堂、孙兴社和潮安会三分天下,各收规费,但收来的钱要跟差佬分享,老百姓付保护费给堂口,堂口付保护费给警察,三安无事,天下太平。萧家俊病愈,干脆说服三位兄长把昔日堂口归属到孙兴社门下,他亦不敢叫陆南才作“阿才”了,跟大家一样,叫南爷。
孙兴社在黄赌毒以外另有忙碌:替杜先生办事,确保他所需要的人和货能够经湾仔入港,也能够经湾仔出去,所以陆南才花了很大力气跟其他堂口抢夺海岸线的地盘。张迪臣曾经抱怨陆南才为了一个小码头的控制权弄得杀气冲天,害他花了很大力气替他摆平。张迪臣皱眉道:“搞归搞,唔好搞得太过分!”
每当张迪臣皱眉,陆南才即觉他的蓝眼睛变成黑色,心底暗惊,像在海洋里遇上风暴,波涛骤起,仿佛随时翻船没顶。陆南才没解释,他不相信张迪臣不懂,只不过,懂是一回事,要他付出到不想付出的地步又是另一回事,原来再亲近再相依为命的人之间毕竟仍有防线,万万不可逾越,也唯有在碰触到防线的时候,始可看见一个真实的对方。
杜月笙来港一年,办公室门前一直挂起两副招牌,“赈济委员会第九区赈济事务所”和“中国红十字会总办事处”,前者他是主任,后者他是副会长,都是要花钱的事儿,但当然花的只是重庆拨交的钱,这边厢把国民政府的达官贵人从北平、上海等地接来,或暂居香港,或转往其他城市,那边厢遥控沦陷区和租界里的徒弟门生忙里忙外,把各式名目的补助费分发予各路英雄,让他们跟日本鬼子唱对台戏,谁若不听话,即依戴老板的脸色予以教训。
人不在沪,黄浦滩的浪涛声声入耳,有时候做起事来更为方便,像刺杀青帮大佬张啸林,若杜先生仍在上海,唯恐落人口实,不宜出手,而既然身处远方,只须于事情了结后轻轻说道:“张先生要当汉奸,他之死当然是罪有应得的。不过,由我的弟子杀了我老把兄,论江湖义气,我实在站不住道理。”
杀张啸林可费工夫,前后数回始得手,当死讯传来,杜月笙刚于柯士甸道洋房里抽完大烟,躺在床上,仰颈用细嘴壶喝茶,壶乃独特设计,盖子上锁,壶口亦有隔片,茶水只可出没法进,防人下毒。迷蒙里向报讯者问了一句:“利落弗?”
报讯者回道:“轰轰轰,三下。”
杜月笙稍感宽心。盗亦有道,更何况是对拜把兄弟,能爽快便应爽快。他常对门生说,能用软的就用软的,软的谈不成,就先假吓,假吓两三次不成,才出家伙,但最好尽量手脚利落,每个人都有娘亲,不管青帮红帮黑帮绿帮,都是会痛的肉。
杜月笙从床上站起,步出露台,初秋香港的空气比上海潮湿,幸好比上海干净,住上这段日子,咳嗽少了,神清气爽,日后迁回上海,亦须找机会多来走动,在这里接触的华人都讲国语或上海话,话题亦是内地的风云色变,然而吸入的每口空气都让他明白这是个很不一样的城市,而到时候香港想必已从英国鬼子手里收回,我杜月笙堂堂正正地来到中国土地,更比现在神气。
公馆露台上有小沙发,杜月笙坐下,远眺高高低低的小树林,马尾松、黄樟、榕树,在夜色里格外沉静,似是为了储存精力,待太阳升起,重新争鸣鼓噪。他欣赏广东佬常说的“生猛”二字,不仅可用来形容海鲜,更适合于人,仿佛从早到晚不把精力耗尽不肯睡觉,即使耗尽,躺在床上仍在捣动念头,像被抓到砧板上的鱼仍在挣扎弹跳。上海人亦是精力充沛,底气却比香港人散乱,稍感吃亏便翻脸逞凶,稍得好处即低头过好日子,不似香港人在忍气时能够非常忍气,有机会吐气扬眉便全心全意搜刮所有,什么事都开门见山,不知道婉转为何物。或因香港向来人来人往,大家都没打算久留,使得真正久留的人也错觉自己只是过客,不管发生了天大的事,忍一忍便过去了。也因为被英国鬼佬管得够久,再急,亦不至于乱,习惯在框框条条内东摸西探。生活在这城市,有点似生活在棋盘里,规矩都是看得见的,即连不规矩的规矩也是规矩,不像上海般连规矩也不被当作规矩。
杜月笙是上海人,张啸林不是,生于宁波,成长于杭州,廿多岁始移居上海,出道比杜月笙早,更曾救过他命,后来被杜迎头赶上,难免心有不甘。杜月笙来港前曾找他长谈,张啸林双脚泡在热水里,毛巾敷面,杜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道:“我不走了,老了,走不动,日本鬼子总要用人,留下来,多少还会给我点面子。”
“那岂不是当汉奸了?”杜月笙边嗑瓜子边道。
张啸林脸上的热毛巾微微抖了两下,显然动气,道:“什么汉奸不汉奸!镛,若说汉奸,我们早就是汉奸!金荣大哥替法国巡捕房办事,不就是汉奸?你和我,难道没替租界的老外做事?日本人是老外,英国人、俄国人、法国人就不是?别忘了你是公共租界董事局里的华董,谁是你的老板?还不是英国人!何况委员长是不是真心抗日,难说。你不会不知道德国人正在拉拢他跟日本谈和吧?不管谈得拢谈不拢,无论最后谁来控制上海,没有我们,谁都管不下去。兵来兵走,将进将退,唯有我们不动如山,谁都不能没有我们。镛,要去香港,你自己去,好自为之。”
仅凭这几句话,杜月笙完全明白这位把兄的心意。他说得对,什么汉奸不汉奸,都是假的,张啸林只是不希望他杜镛留在上海跟他抢吃。好,我走。反正去了香港,我的老板便是戴笠和蒋介石,我是真真正正的老大了,不再排在你张啸林和他黄金荣之后。这一走,我们兄弟三人便是分道扬镳,两条阵线了。上海和香港,去与留,不是两个城市而是两个世界。想通了,杜月笙拉整一下长衫,缓缓站起,道:“兄,我懂了。我先回去。您休息。”
来港后,杜月笙其实愈发同意张啸林。人们呐喊抗议日本鬼子侵略,可是,英国人呢?英国人不也是打完一场又一场仗才把这个城市抢夺过来?那虽是前朝的事情,但至今未把香港归还中国,中国人也没跟英国人把香港要回来,这里的华人还被管得快快乐乐,仿佛只要住得爽快,鬼也是人,不爽快,人也是鬼,关键终究只是爽不爽快。
杜月笙在香港拜会过不少华人权贵,英国人说啥他们便做啥,听话得很,有一回在周绅士家里喝下午茶,有洋贵宾在场,周绅士因为个子比洋人矮,必须仰脸跟他们说话,然而当他转头跟其他华人宾客聊天,他明明比对方高,但竟仍把脸庞仰起,让对方抬头望他。杜月笙冷眼旁观,心里暗笑。那夜,司机把杜月笙载回家,从山顶的周公馆沿着山势下坡往中环驶去,窗外维港夕阳斜照,满目黄金之城,他想起不愿前来香港的把兄张啸林,忍不住冷哼一句:“册!满城都是汉奸!”
十三 平素音容成隔世
陆南才也爱洋人,却不妨碍替党国效力。他替杜先生和戴先生办事,并非所有事情都办得妥当,但问心无愧,都尽了力气。杜先生是他的关公,戴先生是杜先生的关公,抬头望天,他自问对得起神明。唯一让陆南才有当汉奸的感觉是在床上,被张迪臣压着、摇着、猛烈地冲撞着,那是鬼佬啊,鬼佬把他占有、填满,而他竟然欢天喜地。有一回陆南才被从后紧抓腰臀,摇晃着,忍不住笑了两声,张迪臣问他笑些什么,他断断续续地呻吟道:“汉奸……我是汉奸……奸……汉……奸……”
张迪臣也笑了,加劲冲刺,嘴里不断喊着:“杀汉奸!杀汉奸!”很快便整个人瘫软在陆南才背上。陆南才忽然想起阿娟那永远没法被填满的欲望。
陆南才小心翼翼地守护秘密。幸好两个男人走在一起,只要不是勾肩搭背或眼神暧昧,旁人通常不起疑心,何况一个是警官一个是龙头,有黑白二事要见面商议,在太平盛世或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在乱世里,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大家反觉正常。一个“乱”字等于一张庞大无比的雨伞,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躲在伞下,取得暂时的庇护所。
张迪臣毫不避讳跟陆南才公开见面,主要为了让其他人知道他连堂口龙头亦能控制,警告其他堂口切勿在香港捣乱。陆南才公开见张迪臣,是狐假虎威,让其他堂口明白孙兴社有大靠山。在公开场合,一切是公事,白道的公,黑道的公,黑白本不分家,正如孙兴社供奉关公,警察总部亦供奉关公,关老爷不拘黑白,只问忠义。到了晚上则轮流到对方住处,也会到六国饭店。香港已实施宵禁,所有店铺须在晚上十点半关门,十一点后任何人都不准走到街上,除了军人和警官。张迪臣偶尔借来警车,嚣张地驾于路上,陆南才坐在旁座,畅顺无阻,在漆黑里飞驰,隐隐约约有同生共死的错觉。有一回在路上遇见仙蒂,介绍彼此,仙蒂朝陆南才做了个调侃的眼色,陆南才不以为忤,反而感受到强烈的幸福。
张迪臣嗜吃,尤喜广东菜,文咸东街的得云茶居、庄士敦道的高升茶楼、永乐街的添男茶楼、轩尼诗道的香海茶楼、威灵顿街的中央茶楼、皇后大道中的莲香茶楼、德辅道中的银龙茶楼,无不是他们经常帮衬的店,店墙上贴着“军事秘密,切勿妄谈;敌人有耳,必须提防”的标语,是政府的规定,吃喝不忘战争。
张迪臣对陆南才眨眼笑道:“茶楼特别危险,所以也特别安全。”
陆南才后来始明白他的意思。茶楼是各路人马交换情报的地方,日本的,国民党的,共产党的,在此出出入入,忽见他俩大剌剌地坐在这里,看见警官和大佬共坐一桌,以为江湖有事,纷纷识相避开,他们即可畅所欲言。
张迪臣曾把一本叫作《酒楼月刊》的杂志创刊号给陆南才翻看,由香港酒楼茶室总工会出版,有文章开宗明义说:“大小汉奸走狗的活动当然是有他们的机关,但酒楼茶室也是大小汉奸联络的场所,至于汉奸们的集会、酌议,都有在酒楼茶室举行的。我们的工友,在提奉酒之余,对顾客的言语、谈话一一加以技巧的留意观察的话,汉奸的面目不难在酒楼茶室里暴露,他们的活动线索,也可以从酒楼茶室里捉住。”
张迪臣对陆南才笑道,我们到了茶楼就像举起一把火棒照向角落,把老鼠蟑螂吓得屁滚尿流,属于维持治安的必要行动。
“但我也会被别人视为汉奸呀!”陆南才嘀咕道。
张迪臣摇头说:“不会的!跟英国人合作,是英雄!”
对于名分,陆南才并非全不在意,但他看得更重的是自己选择的人。他不愿意被背弃,所以他不会背弃对方,这是最起码的江湖规矩,即使只有两个人亦算是江湖,翻天倒海,可以比整个世界更轰烈。
一天傍晚,张迪臣带陆南才到中央茶楼用餐,茶楼附设歌坛,瞎子亚南在台上演唱南音《男烧衣》,一唱三叹:“咁多物件烧来交你手,你且关防门户莫畀人偷,妹你生前所用般般都有,今日把火焚烧在水渡头,点得黄泉共妹你叙首。奠妹妆台,愿妹呀你前来鉴领我一杯,饮过此杯呢离苦海,等你早登天界系直上蓬莱。哭极咁多唔见你会,莫非你将我情义当系薄幸王魁,此情一去难复再,我胸前一拍自见痴呆。”
张迪臣似懂非懂地听着,食指轻轻跟随拍子在桌上敲,似弹西洋钢琴。陆南才记得他说过小时候学钢琴,弹得不好,被男老师脱裤子打屁股。张迪臣的手指很细长,不似陆南才在内地见过的其他武夫的手指,他自己的手指其实也像他,只不过肤色较深,所以当两人在暗处牵手,有额外的亲昵快乐。
在瞎子亚南的歌声里,陆南才忽然对张迪臣开玩笑道,熬过了战争,发了财,不做什么堂口龙头了,他要做比较特别的生意,而且要做得有绰头,在轩尼诗道上开一间香港最气派的广东茶楼,侍应生全是洋人,但得穿上红红绿绿的唐装,长衫或短打,还要戴黑色的瓜皮帽,帽前镶一块像麻雀牌大的碧玉,甚至要在脑后缚一条假辫子,不妨化点妆,把眼角拉高,把眼梢抹长,描出一对凤眼。男侍应如果有胡子,须把胡须修剪成二撇鸡,两道胡尾往上翘得高高,看上去嘴角永远似在诡诈地笑着,笑容里包含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神秘东方。
陆南才把计划想象得兴高采烈,说当有客人登门,洋侍应须用阴阳怪气的粤语喊道:“老细,几位?饮乜野茶?冲壶靓普洱俾你,啱唔啱?”最好同时弯腰低背,极尽谦卑之能事。洋人对唐人谦卑,能够催生额外的喜感,唐人肯定喜欢光顾,愿意花点小钱被鬼佬侍候。洋人也必喜前来猎奇,旁观中国茶客脸上那副洋溢征服感的满足神态已是娱乐。
张迪臣微笑聆听陆南才的生意大计,眼睛却仍望向台上的瞎子亚南。陆南才不悦于他没有专心听话,故意纠缠问道:“你和我合股,我们一起做事头,好不好?”张迪臣依旧注视歌台,七分敷衍却又三分认真地答应:“Of course, we are partners。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变成负担。”
陆南才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听得懂他的意思。瞎子亚南此时唱完歌,张迪臣请陆南才解说《男烧衣》的戏情大意,他用蹩脚的英语,还提高声浪,刻意对邻桌炫耀:“A girl died. A man cried. A man burned something. Paper, money, clothes, everything everything. For she to use in the hell. No see any more ...”
说着说着,转回广东话,顺便告诉他关于广州“水鬼潭”的沉尸旧事,那个夜晚,那条小艇,那个脸无血色的白衣女子,他从没忘记。
兴许是酒喝多了,又听了鬼故事,张迪臣撑起半醉的眼皮,用挑衅的语气问:“敢不敢跟鬼佬去捉鬼?”
鬼?陆南才忽然感到伤感。不知何故联想到亨利哥,又想起英国来的那个洋关公情报官,但一直没勇气探问张迪臣跟他们之间的关系。陆南才不禁猜度,难道张迪臣打算带他找其他鬼佬一起……?不至于吧。他能够接受自己并非张迪臣的唯一,但当两人相处,在短暂的时间里,如果还被挤进其他人,这样的场面,再热闹亦是寂寞。
不待陆南才回答,张迪臣匆匆结账,嘱陆南才在茶楼等候,他先回警署向朋友借车。不久后,张迪臣驾着一辆草绿色别克前来,载陆南才朝上环方向驶去,沿途尽见衣衫褴褛的难民,广州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无家可归,唯有南逃香港占领街头巷尾,躺着卧着,神情木然,像永远在思考下一个逃难的所在。但竟亦有人围蹲地上,往破碗里掷骰子,然后爆出澎湃欢呼,仿佛不断旋转的几颗骰子能像台风般把他们刮离眼下的混沌宇宙。
晚上八点多,陆南才瞄一下手表,问道:“还有两个多钟头便要宵禁。人这么多,你们的警察人手足能够全部赶走吗?到底把他们赶去边度?”
张迪臣道:“放心,我们有分寸。宵禁只是为了驱赶正常人,他们这类人,像鬼一样,警察看见了也假装见不到,一旦他们闹事,才会去抓。中国的茅山道士也不会无缘无故敲锣打鼓捉鬼呀!总得有鬼胡闹了,始会起坛作法。”
听见“这类人”三个字,陆南才倒替自己感到悲哀。世上其实另有一类人跟街头难民一样,亦像鬼,被别人假装看不见,视为不存在,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正视自己。如果难民是鬼,陆南才坐在车里往窗外望去,跟他们是魍魉相看。
别克汽车继续前行,经过普仁街的东华医院,沿着曲曲折折的薄扶林道往西驶去,再经香港大学,朝大口湾的东华义庄进发。陆南才恍然大悟,呵,去义庄捉鬼,鬼佬捉鬼,鬼打鬼,最后真不知道是哪方捉了哪方。
东华医院由十三位华人富绅募款兴建,六十多年了,施药济众,是功德善堂。医院大堂挂有对联:“忆此地古冢荒丘,今忽烟满丹炉,不知几载经营,始觉稍偿吾辈愿;幸斯时穷黎病赤,已属春回香海,惟冀他朝继绍,常怀普济众生心。”当初该地荒凉,渺无人烟,丛冢节毗,尽是南来打工而客死异乡的可怜人,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只剩裂骸白骨,建院后,骸骨被移往更西边的大口湾,连同从坚尼地城搬来的“牛房义庄”,另立“东华义庄”,灵柩数百具,骨殖数千副,横七竖八,高低累叠,自成一个幽冥人间。
车子驶经西营盘高街时,两人看见一位中年妇人在路边“喊惊”。这里聚居了许多东莞人,妇人必是东莞婆,东莞传说古代曾有姓张妇人,儿子赴京考试不归,道士占卦说他将有大难,教她用“喊惊”之法把儿子救回。儿子果然衣锦荣归,忆述当天在京住在客栈,突然听见母亲叫唤,走到街上察看,甫出门,客栈倒塌,压死了不少住客。故事传开后,“喊惊”成为东莞习俗,每当家中幼儿生病,东莞婆常把孩子的衣物或被席拿到街上用木棍拍打,边打边喊:“拍死佢个妖魔头!打死佢个死人头!阿仔阿仔,唔驶惊,唔驶狂!快快听母话,归来呀!归来呀!”认为能够驱邪,拉住病童的肉体和灵魂,不准妖魔带走。这个晚上,妇人叫声凄厉,如哭似嚎,声音隔窗涌入陆南才耳里,缠着、追着,车子终于停在东华义庄门前,四周静悄无声,却似仍然有个女人在他身旁。他再次想起在广州艇上见到的那张苍白的脸孔。
十一月的香港,干燥冷冽,车窗紧密关上,仍有丝丝寒风渗入,陆南才只穿料子单薄的旧西装,冷得打个寒颤,把身子靠近张迪臣,张穿一件墨绿呢绒大衣,打横拉开左襟,像替孩子盖被般把陆拥进怀里。他从右襟内袋掏出一个扁瓶子,里面有威士忌,仰颈喝了两口,转身把陆南才揽进怀里,用嘴巴封住他的嘴巴,喂他喝酒,喂的人比被喂者更贪婪。车子熄了火,被吞噬进四周的漆黑内,连在车里也看不见彼此的脸,只能依靠触摸的温度,以及喘息的声音,以及用强烈的潮臊气味来感受彼此的存在。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因为有身体的痛楚,不可告人的痛。车外附近有野狗吠叫,它们亦是真的。
陆南才整理衣衫时笑问:“不是说带我来捉鬼吗?难道是来捉你这个咸湿鬼!”
张迪臣把扁瓶里的最后一口威士忌喝光,但不喂陆南才了。他道:“这里是义庄,鬼比人多,是他们捉我们。但我系鬼佬,他们觉得我系自己人,不会捉我,只会捉你!But don't worry,我会保护你。”
陆南才啐道:“我有几百个弟兄,轮不到你来保护!别忘了,我是南爷啊!”
张迪臣侧脸瞄他一眼,道:“几百个弟兄?哈,现在都在哪里?现在你只有我!I am your world!”
陆南才本想反问,那么,我也是你的世界吗?但忍住了。明知道不是,何必问?自问自答便行了,在心里,是鸠但啦,有这一刻便够了。
丢下酒瓶,张迪臣建议下车走走。义庄设在崖边,泥坡往下延伸,山脚高高低低筑了不少木屋、瓦屋、铁皮屋,见不到半个人影,但有闪闪烁烁的火水灯和炉火,有火便有人。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有灯光,陆南才肯定其中有孙兴社的船,他的弟兄在船上,在替他和杜先生办事。
抱胸站在崖前,张迪臣瞄一瞄手表,道:“快了,我们等一等,我喜欢看着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他指的是灯火管制,宵禁时间一到,家家户户必须关灯。两人坐下来,抽着烟,陆南才渐渐又觉得冷,在拥抱以前感受到的那种冷,但终究在路边,不敢缩到张迪臣怀里取暖,怕又一发不可收拾,怕被看见。
沉默一阵后,再聊起来,张迪臣再度说起哥哥因肺病死去的事情,十六岁,他十四岁。听过不止一回了,但陆南才没阻止,任由他说,明白他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每说一次便是怀念一次,也再一次体会对方和自己的存在。任何人都要找机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不易有活下去的勇气。陆南才分神想起弟弟,不知道他在广州如何了。又想起葛煌聪,住在日本人开设的马岛医院戒毒和养病,葛五爷特地吩咐把他送进去,陆南才只往探望过两回。
正当张迪臣反复喃喃说着往事,山下忽然暗去,屋里的灯,船上的灯,一盏盏、一盏盏地熄灭,仿佛彼此之间有着默契、节奏,终而归于漆黑,整个香港瞬间死去。山下有狗吠,山上亦有,他们站在这里,他们仍然活着。
两人再度沉默,张迪臣眺望远方海面,突然用伤感的语调说:“阿才,时间,得注意时间。时间有限……”
“对,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陆南才瞄一下手表。
张迪臣紧张地说,语气激动:“不,well,唔紧要……算了。”
陆南才望向远方,不想追问张迪臣到底想说什么,他习惯了不把事情问到底,他自己的事情也不喜欢被别人问到底。
张迪臣平静了情绪,拍一下他的肩膀,道:“走!我们去捉鬼!”走向东华义庄,抬腿跨过矮栏,往前走,陆南才立即跟在后头。
义庄近门处有个“永别亭”,一年两回供东华三院的善长仁翁为无名亡魂举行祭祀,亭前石柱刻有对联:
“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陆南才停下看了两眼,念了一遍,张迪臣已经在前头走远,边走边喊:“鬼呀鬼,鬼佬来了!鬼王来了!”
陆南才立即跟上脚步,走向黑暗,快乐的黑暗。
十四 ××日报
陆南才终于收到陆北风托人从广州带到香港的信,简简单单的一段话:
“哥,省城常有风雨,但别担心,爷和兄弟们都平安,生意都在维持。香港的事情要全部由你担当,辛苦了,爷说希望你听从庸老板的吩咐办事,也希望你多往探望聪。其他一切见面再谈,天气多变,风向不定,顺风为上。保重。弟。”
庸老板是杜先生,杜月笙本名杜庸,后改庸为镛。爷是葛五爷,嘱咐陆南才照顾仍在医院养病的儿子葛煌聪。风雨,生意,辛苦之类,都是闲话家常和报平安。但“顺风为上”四字让陆南才感到困惑。想了半天,猜是提醒他识时务,别跟大势执拗。但这是否亦在暗示北风自己已经做了“顺风”的选择?葛五爷呢?万义堂的兄弟呢?他们现下是否已归顺日本鬼子的强风?陆南才难免一阵迷惘。
直到某个傍晚,他在关公像前上香,突然琢磨出道理。关老爷替刘备办事,却曾在华容道上放旧老板曹操一马,大家说是有情有义,但搞不好只因关老爷精明,预留后路,以便跟曹操来日江湖相见,有话好说。真笨呀,顺风顺风,关键在“顺”不在风,有了顺的准备,从什么方向吹来的风都不必惧怕,顺风而行,可以行得更快。风吹向哪边,自己便往哪边倒去,东南西北风都无所谓。混江湖,吃的本来就是“四方饭”,东南西北都可以交朋友,却亦随时都可以变成敌人,时局混乱,愈应四方不忌、广结善缘。
陆南才把弟弟来信的事告诉张迪臣,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张迪臣低头沉思,最后只道一声“嗯”,又补一句:“如果你回信,唔好乱写,有检查。”
香港政府检查报纸,也检查邮政。报纸固然不可以骂英国,也不可以挑衅日本,诸凡“日寇”“抗日”“敌寇”“东夷”“兽行”“奸淫”“焚掠”之类字眼皆不准见报,或用“×”字眼取代,所以报上满目“×”,甚至到处开天窗,因文章于印刷前被检查人员下令删除,来不及补稿。一些常惹麻烦的报纸遂被香港人戏称为《××日报》或《天窗日报》,但这令报纸更受市民支持,可见民心向背。
广州陷落后,火车和轮船全部停航,邮件必须先运到澳门,再转香港,堆放在码头旁的空地上等待抽检,发现可疑字句,轻则撕毁,重则有警察上门找麻烦。孙兴社跟万义堂的联系由此断了,只靠南下的弟兄传带几句话,大意是日本鬼子来了,堂口的生意不但没有败落,反更兴旺,弟弟和五爷的确有办法,陆南才暗暗佩服。
乱归乱,一九三八年的圣诞节,陆南才终于如愿吃到期盼已久的圣诞大餐,由他做东,在六国饭店的餐厅。遗憾的是同桌只有仙蒂和她几个酒吧姐妹,毛妹和萧家俊也来了,张迪臣却于数天前返回骚格烂探亲度假,遥远的所在,比香港冷上十倍的地方,把陆南才留在香港。仙蒂当夜跟一个叫作白兰达的女孩子表现亲昵,白兰达有七分跟佩姬长得相像,瞪着纯纯的大眼睛,看任何人事物都如初见般新鲜。仙蒂坐她旁边,似在努力保护她,让陆南才觉得爱情其实就是一种保护和被保护的亲密关系,也是彼此在意。就算对方不在身边,只须仍在你的思念之内,亦算在意,如他之思念张迪臣。
席间,仙蒂有意无意地提到张迪臣,附耳轻声道:“南爷,前几天你那个鬼佬朋友来过我们酒吧,跟另一个鬼佬。”边说边低头切了一小片羊扒,从自己的碟上挪到白兰达的碟里,“来,Brenda,你爱吃羊,多吃些。”仙蒂的眼睛没朝陆南才看,没加论断,然而刻意不看陆南才,已是论断。
陆南才淡然“哦”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碟里的羊扒。他不喜欢仙蒂在其他人面前谈及他的鬼佬朋友,要好好守护秘密,最好的法子唯有绝口不提,好的坏的都不提,千万别太信任自己的分寸,许多时候,自己最能出卖自己。
仙蒂感受到陆南才的回避,遂把话题从英国鬼子转到日本鬼子上面。仙蒂蹙眉说酒吧附近最近多了日本人出入,神色鬼祟。萧家俊插口道:“应该是来找女人的吧?鬼子也是男人,系男人就要找女人。”
仙蒂道:“谢菲道那间文具店的李先生也出现过,身边还跟着一个日本佬。奇怪,他不是福建人吗,怎么跟鬼子打混了?肯定是汉奸。”
萧家俊笑道:“我怀疑他根本不是福建佬,听说有不少日本佬来了香港,假扮中国人,探取情报。但话说回来,你们的客人全部是英国鬼,搞不好日本人也在骂你们是汉奸呢!”
毛妹在旁,用手肘猛力顶一下萧家俊的背,道:“死仔包,我们就是汉奸,怎么样?!你咁叻,唔好同我们做朋友!我们做汉奸为了吃饭,有人做汉奸为了发财,点可以相提并论!就算是做汉奸,也可以拣老板、选客人,老娘偏偏钟意卖俾鬼佬,唔钟意卖俾鬼子,不行吗?”
萧家俊哄着毛妹,连声道“行、行、行”,毛妹装起臭脸不理他。陆南才也笑了,心里却想,吃饭和发财,有分别吗?又如果,一不为吃饭,二不为发财,可不可以有其他做汉奸的理由?做了别人眼中的“奸”,但做了对自己的“忠”,真有不对的地方?
汉奸的话题令仙蒂想起下个月的爱国筹款活动。石塘咀虽然禁娼,仍有歌女卖唱,她们办了多次义唱,募款支持国内的抗日活动,香港政府不批准,她们把“募款”改称“自动献金”,并同时举行“歌国皇后”“歌国明星”“歌国红星”等选举活动,巧立名目,回避禁令。近日一批华人商绅子弟组成“中国青年救护团”北上支援抗日,歌女们再度在陶园酒家义唱,时间定在一月十六日。仙蒂雀跃地说:“一定要去捧场!万红女、美丽丽、花影恨、多女、宝玉,统统答应登台。宝玉跟我一样,以前在欢得楼做过琵琶仔呢!”
毛妹若有所思,微张嘴唇,像调皮的孩子般用叉子一下一下轻敲门牙,发出咯咯声响。她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募款。她们募港纸,我们募美金。”
姐妹们你眼看我眼,眼里闪起兴奋神情,忽然发现自己的价值。毛妹提出一个好主意,举行“义舞”活动,找一个晚上,把湾仔区的吧女齐聚一堂,并排坐在椅上,哪位洋客“自动献金”两元美金,即可挑选一人共舞一支,捐三元美金,可选两人,捐五元,可选三人,收入全部捐予中国青年救护团。毛妹瞪一眼萧家俊,道:“死仔包,看到了?我们做洋人生意,不一定是汉奸,也可以为了爱国!南爷,你老人家不会不支持吧?”
陆南才皱眉道:“不是我南爷泼你们冷水,鬼佬政府禁止抗日,鬼佬兵又点敢掏钱?别天真了!真的爱国,与其指望鬼佬捐钱,不如自己先捐,你们发动酒吧姐妹,每人义捐一天收入,这样更有意思,不是吗?华人工会的那些海员,不也这样做了?”
毛妹眨一下眼睛,拍桌道:“捐就捐!老娘捐得起!”
众皆纷纷点头表示支持,倒是萧家俊仍在思量李先生的身份真伪。他并非全无怀疑的根据。一九三八年底有两千多个日本人居住于香港,但无人确定有多少日本人乔装冒认中国人,他们以牙科医生、理发师、药材店老板、摄影店老板、文具店老板等身份隐藏民间,收集各路情报,陆南才早知此事,却于日本鬼子占领香港后始知道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这群人在日本已学中文,受过特殊训练,来华后,改名换姓,看上去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跑马地有间中药店,陆南才偶尔往看一位姓黄的老医生,名字叫作山一,自称上海人,一口沪腔广东话令他信服不疑,万料不到沦陷后见到他身穿日本海军佐级制服,趾高气扬地站在街头,原来又是鬼子,本名中山一郎。鬼耶人耶,难辨难分。
日本人在香港开设医院、工厂、餐厅、酒店,还在干诺道中有个大阪码头,但华人海员常闹罢工,宁愿失业也不肯替日本轮船运货。那时候流行一句歇后语“日本邮船”,意指“迟早完”,取自“丸”的广东谐音,日本唤船为“丸”,丸者,完也,日本人就像日本轮船,搭上了,早晚完蛋。香港政府严加镇压抗日活动,甚至派洋警察在日本企业门前守护,完全不顾尊严,中国人乃笑“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是日本的门口狗”。
日本人收集情报,也拉拢招安,汪精卫派人在香港跟日本军人多番谈判,秘密出入于湾仔的日本居酒屋和南区的浅水湾酒店,连周佛海和陈璧君亦曾分别在尖沙咀汉口道和乐道设寓居住,拖拉一轮,汪精卫终于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旬离开重庆,经昆明飞抵越南河内。蒋介石当然不会容忍,刺汪势在必行,戴笠还于翌年一月中旬亲自南来,以香港为指挥中心,统筹行动,住在中环的高街六号。陆南才未有机会见戴老板,却先替戴老板办了事。
把任务交下的人是王新仁,军统香港区的副区长,陆南才向来只跟情报员刘方威直线联络,未见过他,一天傍晚刘方威约陆南才到中环荣记行见面,坐下不久,有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从小房间步出,方脸浓眉,眼里尽是笑容,跟脸上僵硬的肌肉不太相衬。刘方威介绍,这位是王区长。王新仁跟陆南才热情握手,道:“南才兄,湾仔的事情一直辛苦你了,如果没有你和孙兴社,敌人的气焰必更嚣张。”
陆南才听得出来,一个“更”字意味敌人仍在嚣张,暗示他做得不够狠辣,并未把敌人赶尽杀绝。接下来,肯定另有重要吩咐。
略过寒暄,王新仁开门见山下达指示,道:“汪逆精卫公开投敌,丢尽中国人的脸。我们要好好教训这群汉奸!就从林柏生这畜牲开始,半个不留。”
汪精卫在香港的笔杆子有胡兰成、沈崧、高宗武、梅思平等人,常在《南华日报》撰文鼓吹和平,林柏生为报纸社长,亦主持“国际问题研究所”,负责搜集和分析日本情报。汪精卫于十二月卅日《南华日报》上发布声明,响应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日支和平三原则”,由于正式拍发日期是廿九日,韵目代日的电报码是“艳”号,声明乃被泛称“艳电”,一语相关,嘲讽媚日。汪精卫逃到河内,行踪隐秘,行刺他得从长计议,军统决定杀鸡儆猴,先从香港下手,能杀一个汉奸便算一个汉奸。
王新仁脸色凝重道:“南才兄,不瞒你说,现下风声鹤唳,戴老板担心‘公司’里面有汪逆集团的潜伏奸细,为免走漏风声,决定借助香港的堂口弟兄。人多口杂,这么关键的事情,最好请南才兄亲自动手,放心,刘方威会从旁协助。”
陆南才满脸犹豫,没搭腔,刘方威推波助澜道:“‘公司’要用人,戴老板更要用人,这么大的讨逆责任,南爷你是孙兴社的堂口主事,非你不行。戴老板即将来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杜先生亦必同意……”
王新仁干咳一声,刘方威马上闭嘴。
戴笠来港?
陆南才明白了。不一定是戴老板或杜月笙吩咐堂口办事,或许只是王新仁和刘方威想抢先立功,但不愿自己冒险,乃请他出马,行动失败了,由他扛起责任。成功了,则是他们谋划有功。而不论成败,都可以考验他的忠诚。
陆南才难免不服气,但旋想,是谁下的命令,有分别吗?孙兴社确实由军统撑腰起家,军统需人办事,无论指令来自谁的嘴巴,能够拒绝吗?别说什么报恩不报恩,太清高了,他陆南才不敢唱高调,反正天下之事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没法子,拿了吃了总得还,而如果还得够多,往后想再吃,便不难了。更何况目前仍不是孙兴社拒绝的时候,否则事情被张扬开去,不但面子过不去,更必种下祸根,自讨麻烦。是鸠但啦,杀就杀,关老爷杀过人,他陆南才也杀过,杀一个跟杀十个没差别,而且杀林柏生这类人不叫杀人,叫锄奸。
想明了道理,陆南才直接问道:“何时动手?”
王新仁回答:“南才兄爽快!我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戴老板一月十九日抵港,我们最晚得十八日完成任务,距今只剩十二天。”
《南华日报》社址设于中环荷李活道四十九号,职员宿舍在旁边的石板街,林柏生住宿舍,通常晚上十点离开报社,先到路边大牌档吃消夜,再回家休息。商量一番,刘方威建议在大牌档下手,由陆南才乔装乞丐,埋伏等候。他于晚上先开车载陆南才到报社旁视察地形两三遍,发现大牌档铺铺相连,灯火通明,又有流莺站街,耳目众多,并非下手的好地方。于是把地点改为石板街,窄窄长长的板级阶梯,就算一击不中,林柏生插翅难逃,方便追击施袭。刘方威给陆南才看过几张林柏生的照片,穿西装,典型的报人书生模样。刘说林亦是广东人,个子不高,但步伐急速,所以动手时须非常敏捷。
动手前两天,张迪臣凑巧从骚格烂老家回到香港,约见面,说要到得云茶居,他喜吃那里的南乳猪脚煲。陆南才暗觉这几天不宜露脸,佯说胃痛,建议坐车兜风,张迪臣更高兴了,找车把他载往赤柱,坐在海滩石堆旁聊天,不,先做其他的,结束后才聊天。张迪臣热爱遮天幕地,在公开的地方进行秘密的勾当特别刺激。陆南才笑他是天生的情报员,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神秘躲藏,投胎轮回,下辈子亦必再做情报员。
陆南才半句没提林柏生,他只说张迪臣开口打听的帮会事情,其他不多言。张迪臣亦只提供陆南才所需要的协助,其他的不问不管。于陆南才而言,这并非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安全,知道得多,危险便多,不提不说是为了保护对方。秘密从来危险。张迪臣是否也这么想?陆南才没法知道,然而互相保护到一个地步,两人之间难免增添隔阂,望向对方时,脸是相同的脸,眼神却是一回比一回陌生。
总算到了一月十三日,计划中的锄奸日子,刘方威晚上九点半把车开到皇后大道中和利源西街交界,陆南才下车,走路到石板街,找了一处骑楼暗角坐下守候。陆南才一身破衣烂裤,特地用黑炭涂脸,照镜子,还真认不出自己。怀里藏着一把苏制曲尺手枪,是刘方威给陆南才的,他曾试开,火力比平常惯用的美制左枪强劲,他决定日后也弄一把。
等了大概一小时,距离灯火管制时间尚有卅分钟,石板街上走动的人影愈见稀落,终于,街角传来一阵急快步声,鞋底踏到木板,啪哒啪哒,陆南才立即双手抱膝,眼睛透过膝盖上沿偷瞄前方,忽见一个穿淡灰色西装的矮子从前面走过,身子前倾,双手摆动,似是喝了酒。是他了,是林柏生,肯定是他。
陆南才从暗角跃起,轻步追到林柏生背后,从怀里拔出曲尺,打算先唤他的名字,待他回头确认始扳动枪机,但突然瞥见右方巷口闪出一道曲线婀娜的女子身影。刁那妈,早不来晚不来,竟然这时候才来了一个企街妹。陆南才狠咬牙,不管了,不确认了,以免引她注意,二话不说,他马上开枪,砰一声,子弹射到林柏生背后,林柏生应声仆倒地上。陆南才冲前,砰、砰、砰,朝背部再补三枪,林柏生抖动几下,死了,金丝眼镜掉在旁边。陆南才捡起眼镜,狂奔到皇后大道中,跳上刘方威的接应车辆,刘瞄了瞄陆手里的眼镜,得意地干笑两声,猛踏油门往湾仔驶去。企街妹惊恐蹲下,只张开嘴巴,害怕得忘记叫喊。
可是林柏生仍然活着。早上的报纸来不及报导,下午出版的号外却刊载了,陆南才读后始知道被子弹轰毙的人不是林柏生而是另一个南北行少东。少东昨晚在陆羽茶室吃饭打牌,雀局结束,醉醺醺地走路回家,没料做了替死鬼。林柏生则留在报社赶写社论,再跟朋友商量是否应赴河内会合汪精卫,根本没出门。如果不是顾忌企街妹,如果坚持唤名确认,如果,如果,如果稍稍多了谨慎,陆南才此刻便不会懊恼万分地坐在荣记行的办公室里面对王新仁和刘方威。又是女人累事,陆南才深信女人于他非常不祥。
王新仁终究道行高深,仿佛法官宽恕囚犯,用厚实而缓慢的声音道:“南才兄,人有失手,天意弄人,毋须过于自责。但总该把事情办完,我们得赶紧另想法子。”
当夜陆南才到张迪臣家里,躺在床上,张迪臣突然问他:“你知道石板街的事情吧?有听见什么风声吗?”
陆南才故作轻松地说:“读了报,南北行少东,搞不好又是搞了别人的老婆,老公买凶惩杀奸夫,不稀奇。别人的老公可以碰,别人的老婆可碰不得啊!”
张迪臣道:“不见得。我怀疑跟Mr. Wang有关,现场附近是《南华日报》报社,是汪精卫的言论机构,我们收到线报,那个叫林柏生的社长打算去河内找Mr. Wang。”
陆南才把双手垫在脑后,道:“你是说杀错人?凶手真笨。但你把姓林的抓来问问不就得了?”
张迪臣走进浴室洗脸,用毛巾捂住脸问:“我有说杀错人吗?你怎么猜到?”
陆南才一时搭不上腔,干脆站到他身边,抓起刮胡刀往自己的脸上轻轻磨擦,佯作剃须,并笑道:“听说汪精卫那群人都很咸湿,搞不好是林柏生搞了别人老婆,丈夫买凶杀人,凶手摆了乌龙,杀错良民。这样的小说桥段常在报上读到呀,怎可能猜不到。假如我做警察,破案率肯定比你高。换了是我,肯定把姓林的抓回警察局问个清楚明白。可是,不抓杀人的,去抓几乎被杀的人,有点可笑。”
张迪臣瞪他一眼,不服气地道:“我还用听你指挥办事?早就派人约他了。”说毕站进浴缸,拉起布帘,哇啦哇啦地开花洒洗澡。
陆南才步回房间,心血来潮,趁张迪臣不察,翻他挂在墙上的西装外套,找出记事簿,果然看见一页纸上写着“1.17, 3pm, Lam, Headquarter”几个小字。明白了。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约定于警察总部。放回记事簿的时候,陆南才隐隐愧疚,他跨越了秘密的围墙,却不觉得跟张迪臣接近了,而是,相反,有了更远的距离。
林柏生在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依约准时到达中环警察总部,张迪臣和两位政治部探员把他带到小房间坐下,谈了前几晚的案件,一人道:“你认识死者吗?我们相信,他的死跟你有关联。”
林柏生心里一凛,他当然明白军统的狠毒手段,自己是里面出身的人,只不过选择了一条外面的道路,但亦是为了大家好,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相信。十四年前他担任汪精卫的私人秘书,汪先生跟蒋介石闹翻后,他陪他远走法国,创办《欧美通讯》,转做“报人”,十年前来香港开设“南华通讯社”,也曾回上海办《中华日报》。刊发汪精卫的“艳电”前夜,坐在报社房间里,他抽着烟,喝着茶,本以为身经百战,百毒不侵,却发现手指微微发抖。林柏生深深了解,“艳电”一刊,汪精卫必被许多人视为大汉奸,他则是小汉奸,这条路,是回不去了,但他不可能在汪先生最需要用人的时候离开他,他做不到。何况他确信汪先生是爱国者,打不赢日本鬼子,唯有先跟日本鬼子合作,做汉奸只不过为了救国民。中国人有勇,见于蒋介石;中国人能忍,见于汪精卫。有勇也能忍,终有一天打败鬼子。做汉奸,就是为了大家好。
另一位探员向林柏生打听《南华日报》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汪精卫会来香港吗?”
“阿sir,坦白告诉你们,我确实会去河内探望汪先生。到时候,不如,我替你们问他?你们是希望他来香港,还是希望他不来?”林柏生直望探员眼睛道,心里忍住了一句,“老子可在黄埔军校当过政治教官,轮不到你来左查右问,你没资格。”
张迪臣在旁见状,明白林柏生感到被冒犯,马上插嘴道:“林先生,别误会,我们不是干涉,更不是阻止,只是提醒汪先生,一旦来了香港,必须谨慎,注意安全。万一出事,我们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我们得到情报,军统组织了一个‘锄奸团’,要杀汉奸,你和你的朋友们在路上走动,务须格外提防。”他特地用“汉奸”两个字,打击林柏生的气焰。
英国人把香港设为中立地带,一直压制抗日活动,汪精卫跟日本人合作,若来香港,势必引发腥风血雨的连番恶斗,他们不想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实日本人这两年不断给香港政府压力,要求禁止香港货轮把物资运到重庆,封闭支持抗日的华人工会,英国人处处配合,所谓中立,纯属幌子。林柏生是中国的主和派,所以得到特别照顾,但“汉奸”二字终究碍耳,他仍忍不住狠瞪张迪臣。
张迪臣立即转用关心的语气道:“林先生,你得提防暗杀团,不能不讲求一点防御的方法,你可以写信向警方申请,准许你出门携带自卫手枪。这全是为你着想,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柏生忍不住笑了。带手枪,还须向你们申请、经你们批准?手枪,老子要几把,有几把!想带几把,就带几把!如果没有申请,我真被打死了,谁负责?人死了,你们才负责,有屁意义?他摇头道:“感谢你们关心。不必了。我小心点就是。嗯,对了,这位洋阿sir的广东话说得不错,欢迎你做‘英奸’,加入我们,我林某人保证你官运亨通。”
两位华人探员怒目投向林柏生,张迪臣倒意态轻松,耸肩笑道:“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
林柏生离开警察总部后,步行往告罗士打酒店,约了梅思平、陈春圃、颜加保见面商量前赴河内的安排,一月中旬的天气仍然寒冷,他戴着黑色帽,身穿黑色西装,急步沿皇后大道中走进德辅道中,历山大厦就在眼前,心里犹在嘀咕张迪臣未免看轻他这位政治老前辈,懵然不察已被三个人一路跟踪。陆南才走在前头,刘方威和军统香港区行动部副手陈锡林殿后,陆的口袋里藏着一把美制左轮,心里却在想,sorry,张迪臣,偷看了你的情报,这次我欠你,有机会,一定还给你。
林柏生匆匆横越马路,走到历山大厦门前,陆南才回头跟刘方威交换一个眼神,立时单独冲前拔枪,正当准备射击,林柏生突然想起忘记带几份《南华日报》给老友们,乃停步转身,打算先到街口买纸,这一转身,几乎跟陆南才迎头碰撞,脸贴脸,双方都被吓了一跳。林柏生反应比较灵敏,双手向前一推,陆南才被推后两步,手枪握不稳,当啷一声掉到地面,刘方威见状,用手肘撞一下陈锡林,陈锡林马上扑前,一脚把林柏生猛力跩倒,并见路边弃置了一把铁锤,顺手执起,朝他的头狠敲下。林柏生血流满面,痛得蹲下抱头,陈锡林趋近再敲两下,他早已痛昏,但刚好有两个身材健硕的英国水兵从大厦走出,高喊一声“Bloody hell!”并冲前救援,一个抱住陈锡林的腰,一个抓住陈锡林的手,最后把他硬生生压在水泥地上。
陆南才暗叫“今次仆街啦!”连忙爬过去捡回手枪,跳起来往摆花街方向走去,刘方威跟随,路旁按照计划停了一辆车子,两人一先一后跳进车里,刘方威开车往湾仔方向直冲,边开边骂:“还说什么堂口龙头!冇捻用!”
陆南才板着脸,没回骂,倒在心里暗喜被两个洋人抓住的是陈锡林而不是他,福大命大,他伸手隔衣抚摸自己胸前那颗吉祥小痣。陈锡林被捕后,草草审讯,判牢十五年。
十五 塘西名花花影恨
暗杀失败后,风声紧,陆南才几乎足不出户,但仙蒂和姐妹们的筹款舞会可得去捧场。
石塘歌女那边的义唱活动筹了三千多元,美丽丽获选“歌国皇后”,万红女当了“歌国明星”,热闹高兴,报上刊了文章,毛妹读报后,不甘后人,决定依照当初计划举行“义舞”,但不提筹款,更不提抗日,嘱咐吧女们只对洋人佯称有姐妹想办一所幼儿护理院,专门照顾跟洋客诞下的孩子,那些是“野种”,更是“杂种”,备受白眼,比一般孤儿更可怜。洋人向来看重育幼,听了,纷纷捧场,这个晚上的 Crazy Darling酒吧挤个水泄不通。毛妹并未接受陆南才的建议,姐妹们不捐工资,只让洋客花钱请她们跳舞,舞资就是善款,酒水消费照例进了冬叔的口袋,客人的额外打赏则归吧女所有。
陆南才晚上出门,打算到酒吧瞧瞧热闹便离开,但终究心情欠佳,临时改变主意,走到半路上折回麻雀馆,宁可跟哨牙炳等弟兄打打牌,一赌解千愁,以前如此,今天一样,何年何月都见效。这夜的牌局打至十点多,陆南才手风极顺,和了一回十三幺、两回大三元、五六回清一色,桌前堆满钞票。喝多了,大难雄趁着酒意问:“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南爷大旺特旺,系唔系因为最近同女人嘈交?对了,几时带个南嫂回家,让细佬们鞠躬问好?”
陆南才低头算钱,脸上全无动静,光头忠却插嘴,拍马屁道:“南爷的女人多到站满整个萧顿球场呀!带这个回家,那个会哭;带那个回家,这个便去上吊,南爷聪明,干脆让她们全部站着等候,南爷去了,要选谁,就选谁!”
陆南才瞄一下手表,把纸币推到哨牙炳面前,交他带回保管,然后戴起帽推门而出,直往毛妹的酒吧走去。每当被弟兄问及女人,他便想起仙蒂,只有仙蒂知道他的秘密,只有她有相同的秘密。所以他已觉得仙蒂是自己的女人,而自己,则是张迪臣的人。
Crazy Darling酒吧在卢押道和骆克道交界处,跟麻雀馆仅隔两个路口,陆南才走在骆克道上,两边马路的酒吧招牌霓虹大多熄灭,隐隐约约见到招牌上的英文字和图案光管,沉睡着的人、蛇、妖,守候另一个黑夜的降临,重新苏醒。
行近史钊域道口时,看见一辆汽车迎面驶来,走得左摇右晃,陆南才猜度必是鬼佬喝醉了仍驾车,毛妹她们今晚应该收获丰富。当车子摇摆不定地从身边驶过,陆南才忽觉眼熟。这不是我坐过的车吗?往车里瞟一眼,果然看见张迪臣坐在司机座前,旁边竟坐了另一个洋人,灯光虽暗,却仍可见该人的高挺鼻子,侧脸望向张迪臣,并用手从后轻抚张的头发。陆南才连忙压低毡帽,透过帽檐偷偷看着车子跟他擦身而过,朝天乐里方向驶去。
陆南才呆住脚步。
张。迪。臣。竟然跟另一个洋人!
陆南才从不奢望自己是张迪臣的唯一,洋人特别乱,他早就心里有数,否则当初也不会这么容易搭上。搭上了一个精于玩乐的人,如果以为他从此养性收心,只是自己的天真。而且不见得是好事。养了性,收了心,变成另一个人,真的更值得爱?还是,将会失去先前的快乐?陆南才早已想通了答案,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眼睁睁面对道理又是另一回事,道理像远看的珠宝非常悦目,但当从远处掷来而狠狠击中了身体,珠宝亦是石头,会让人痛彻心扉。
在马路旁挨靠着栏杆抽了两三支烟,陆南才强迫自己收起伤感,慢慢走向酒吧。是鸠但啦,就当作没见过,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他不在,张迪臣也不在,另一个洋男人更不在,一切只是最近忙乱后的幻觉,都不存在,明早睡醒后一切如常,他坚决不会对张迪臣追问半句。千山万水从河石镇来到香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自己信任的人,他乐意信任下去,只要乐意,便是值得。
把心神调理妥当,陆南才推门踏进酒吧。打烊了,洋客散去,吧女也走得七七八八,剩下冬叔、毛妹、仙蒂和白兰达几个人,萧家俊也在,见到他,立即从毛妹旁边站起喊南爷。毛妹微微白他一眼,似嘲笑他没出息。陆南才坐下,向冬叔要了一杯威士忌,他开始懂得欣赏洋酒了,可以喝得缓慢,不像喝双蒸般必须干杯才过瘾。不待他问,毛妹兴高采烈地报告,今晚先后来了二十多个客人,跳舞捐钱喝酒,结算下来,筹了一百八十五元美金,等于九百二十多元港币,冬叔答应添补至一千元整数,成绩是石塘歌女的三分之一,已够让她们感到骄傲。毛妹却仍叹气道:“但美丽丽一个人已筹了一千一百元!”
仙蒂安慰毛妹道:“不见得。《华字日报》说只是花影恨临时弃权,把自己筹得的份额拨到美丽丽名下,让她成为筹款冠军,如愿当选‘歌国皇后’。真是够义气的好姐妹。如果你去选,我们也一定把账全部归你!”仙蒂对陆南才说了花影恨的身世。花影恨本名朱秀珍,乳名阿珠,苏州穷家女,被卖到广州陈塘为琵琶仔,卖歌卖笑也卖身,曾有官员把她赎出,纳为妾侍,但遭大老婆登门打骂,后来移居香港,在塘西重操故业,是红牌阿姑,经常组织筹款支持抗日和救援风灾水灾,最后一次是一九三九年七月八日的“塘西歌姬七七义唱”,五十八位妓女登台,她独自筹得七百多元,全场冠军,国民党将军吴奇伟在报上撰诗赞颂她:“短曲长歌吊国魂,几时弓箭靖邪氛?儿家自有兴亡感,脱却金钗为犒军。”
可惜能救灾民,救不了自己。四个月后,在廿二岁农历生日的晚上,花影恨在家吞鸦片膏自尽,遗书上说“生无可恋甘为鬼”,坊间都说她为情,对象是无处不风流的粤剧大佬倌马师曾。花影恨葬于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位于“祸”字区,十二段,十三台,廿二号,碑石刻着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朱秀珍姑娘之墓。
陆南才果然对张迪臣半句不提那个夜晚的事情。张迪臣亦减少了见陆南才,大半年里,大概每月只见一回,匆匆忙忙每回两三个钟头,有时候甚至不到一小时,连晚饭也不吃了,碰头时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便走,幸好每回仍是轰轰烈烈,恍如初次,把积压下来的力量尽情宣泄。
张迪臣解释因为事忙,陆南才仍然是愿意相信。其实后来又听仙蒂说了几句,她站在酒吧门外招客时见过张迪臣,他身旁走着一个在意大利驻港领事馆工作的洋人,洋人偶尔来酒吧玩乐,但只是喝酒,也跟吧女闲聊,却从未见他们带女人离开。吧女知道这个意大利佬叫作米利托,来港只一年,才十九岁。
陆南才早已不想此事了,是鸠但啦,又唔系做夫妻做人世,只要在一起时开开心心便够了,说到底,张迪臣在骚格烂有妻有儿,他是张的外遇,有了一个外遇便可以有无数外遇,更何况他绝对不是第一个。广东俗语常说“有今生,冇来世”,尤其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更是有一回便算一回,难谈生生世世。陆南才告诉自己,那夜不高兴主要是迎面遇见,像眼睁睁看其他小朋友吃水果,没自己的份,不甘心,不服气,仅此而已,跟吃醋妒忌无关。如果真有让他觉得难过的地方,其实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愈积愈多、愈积愈厚,昔日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的坦率感受愈见稀薄,他怀念那些拉车的夜晚,一前一后,一尊一卑,那才各有自由。陆南才逐渐相信,人与人若想长久相处,最好是由一方压倒一方,一旦有了对等的地位,自由反而烟消云散。
然而张迪臣说事忙,亦非全属谎言。
日本占领广州和宝安后,继续集结军队,大有随时挥军南下之势,又不断派舰攻击附近海面船只,封锁海域,中国渔船商船固难进出,连英国和香港货轮亦受阻滞,港英政府抗议、谈判,日本外交官口头总说“非常抱歉,那只是误会……”之类,行动上却仍强硬,有一回更轰炸罗湖,数十民众死伤,只赔偿两万元予香港了事。侵入香港,是意料中事了,问题只是时间。丘吉尔判断日本在中国战事未了以前不敢对英美宣战,但香港仍应采取两手策略,一方面做好备战,另方面不主动挑衅日本,甚至处处迎合,应日本要求,禁止经香港陆路边界对中国大陆输入武器弹药。港督罗富国则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主张:解除香港武装。
罗富国于一九三七年十月就任香港总督,此前在非洲做过黄金海岸总督,又在南美洲做过圭亚那总督,他自信掌握国际形势,认为英国根本无力防守,倒不如干脆宣布香港为“不设防城市”。罗富国写信给伦敦,列举八个弃守香港的考虑理由,包括英国已无舰队增防、可把驻港英军改派到其他更有需要的战场、避免日军对港狂轰滥炸造成“史上罕见的血腥屠城”、防止香港快速沦陷而令英国掉失面子、美国在“维持太平洋现状”的政策下更愿意保护香港等等。但英国军方不买账,参谋部长委员会坚信防卫香港攸关大英帝国的殖民声誉,继续驻军备战足以恫吓日军,也可激励美国对日强硬、提早参战。丘吉尔站在军方这边。
这可让张迪臣忙坏了。因是警察部的情报主管,张迪臣被召加入“一号计划”小组,参与备战工作,所有组员集中居住于赤柱军营的一幢房屋内,日以继夜,谋划铺排。
战争气氛确实一天比一天浓厚,香港民间继续反日抗议,日本鬼子继续要求英国人配合压制。香港政府这边厢应允,那边厢继续准备迎接决战时刻,先登记在港的英籍侨民,以便随时疏散,另颁布《战斗人员义务法令》和《战时征集条例》,组成义勇军和后备军,也要求加拿大陆续调兵增援,又加速兴建防空洞、战壕、仓库,储存粮米弹药。战云密布,仿佛有一根炸弹引线从高高的天空垂下,无人确知它有多长,只知道它已被点燃,火花吱吱地烧着、喷着,往上吞噬引线,随时可以是尽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轰隆一声,世界在巨响后归于死寂。
张迪臣在“一号计划”小组里主责对外联系的对应安排,也协助新成立的“防空署”编辑备战文件,印成一份名为“在空袭中保护家园”的小册子,中英文两式,广泛派发,教导市民防避空袭。教导,其实等于预告,鬼子必来。防空总监史柏坚更秘密飞到重庆,商量一旦日军袭港,华南战区的国军游击队会否支援战斗。重庆答应近期先派出“第八工作队”前来香港,帮忙破译日本海陆航空队在广东省的电报,有十二名队员,亦以赤柱的美利兵房为运作中心,张迪臣则是他们与英国人之间的翻译员,所以笑称自己是“翻译的翻译”。
不愧是老牌政治家,英国人擅长面面俱圆,既配合日本鬼子的要求压制抗日,也跟抗日的重庆分子保持紧密联系,甚至对共产党在香港的活动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恩来早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已在重庆跟英国新任驻华大使克拉克秘密见面,提出在香港设立办事处,把筹得的抗战捐款和物资集中送回内地。
周恩来对克拉克道:“请放心,办事处不公开挂牌,只秘密行事,那就不妨碍贵国的中立地位,请将军关照香港英国当局,给予便利。”
克拉克是军人出身,周恩来特地称他将军,让他感到高兴,当然微笑点头。
周恩来随后指示廖承志到香港落实计划,翌年一月,外号“肥仔”的廖承志前赴香港约找潘汉年,一天早晨在上海街的奇香茶楼碰面,精明干练的潘汉年吃了几笼点心,喝了几杯茶,举重若轻地提出布置计划,办公室须设在闹市,便于各路人马进行联络,亦要有后门,便于应急撤离。他又介绍了几个适合的人选协助肥仔,有开设药房的小柯,有开设办馆的小健,都是地下党员。
肥仔最后找到了皇后大道中十八号二楼的一个单位,在门前挂起“粤华茶叶公司”招牌,门后便是八路军驻港办事处,另在中环汇丰银行大厦四楼设立“陶记公司”,收集捐款,物资则由“东利运输公司”设法秘密运到惠阳游击区,再转往内地。
八路军驻港办事处在香港开展工作,处处得要花钱,担任主任的廖承志亲自接待宋子文,宋是孙中山的内弟、蒋介石的内兄,虽已从财政部长的岗位退下,仍任中国银行董事长,是国民党的财神爷。廖承志唤他叔。宋子文道:“侄儿这个主任,官不小啊,你要知道,现在我们国民党驻港办事处主任俞鸿钧,去年还是上海市长呢。”
廖承志知道宋子文其实热衷于推动国共合作,目前坐冷板凳,心情不好,乃故意安慰他道:“子文叔,你知道吗,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对我和许多人都讲到你。”
宋子文急问:“他讲我什么?”
廖承志道:“子文叔,毛主席讲你为抗战立了大功。你看,有了国共合作,才有现在这八路军办事处,没有你,便没有今天。”
这话可不假。廖承志曾于一九三七年被毛泽东召见于窑洞详谈,毛泽东提过自己曾经写信给宋子文,肯定他抗日主战的勇气,此时廖重提旧事,让宋子文听得开心,并礼尚往来地说:“肥仔,你们八路军的确能打仗,东渡黄河,一入山西,就在平型关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廖承志知道宋子文上钩了,立即提出请求:“子文叔,你是知道的,我们在各地的八路军办事处很难领到‘国共合作协议’规定的军饷,你能不能借给我们办事处一笔钱,用来购买些医药用品送到延安分配给八路军?”
宋子文瞪他一眼,有责怪他苛索的意思,却又问:“借多少?”
“咳,最好有二十万元。”廖承志道。
宋子文抽一口雪茄,点头道:“你下午到中国银行来吧。”
钞票下午到手,虽然只有十万元,已够让八路军办事处顺利起航。廖承志渴望从速打开办事处的局面,又往找宋庆龄商量对策。宋庆龄早于去年抵港,住在宋子文的干德道十一房大宅,化名“林太太”,秘书廖梦醒是廖承志之妹。见了廖,推敲一番,宋庆龄同意应该另设组织,做八路军驻港办事处不方便出面处理的事情,一个明,一个暗,里应外合。花了几个月工夫,“保卫中国同盟”在一九三八年六月十四日成立,会址设于西摩道二十一号,弟弟宋子文是会长,姐姐宋庆龄是主席,还有几位洋人医生、记者、教授成员,邹韬奋负责文宣,出版《保盟通讯》,他们或捐或募,把金钱和物资以至百多部电台机器涉水攀山地送往八路军、新四军和各国抗日基地,廖承志是中央委员,调动八路军驻港办事处的人力配合,开辟西南方的运输通道,事情办得有声有色。
但也因此更惹麻烦。在日本政府和重庆当局的同时施压下,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一日清晨,一群香港警察如临大敌般冲到粤华茶叶公司抓走了几个职员,理由是他们藏有“从香港邮寄到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反英宣传品”。廖承志向周恩来急电报告,周立即找克拉克,交涉一轮,香港政府以“不知道粤华茶叶公司就是八路军驻港办事处,纯属误会”为由,释放职员,并归还收缴的文件。潘汉年判断麻烦不会就此打住,既然已有保卫中国同盟,不如干脆撤销粤华茶叶公司,化整为零,办事处人员分散办公,廖承志改以华比银行为联络基地。
改变策略之后,肥仔廖加紧办事处的工作步伐,协调惠阳的同志组成“人民抗日游击大队”,未几扩大为“东江纵队”,在新界牵制日军,张迪臣花了不少力气搜集这支杂牌军的行动情报,而他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被他们从日本人的牢房救出——但那已是三年以后的事情,香港早已遍插太阳旗。
第三部 凤
十六 在捉鬼的地方见!
罗富国称病去职,新接任港督杨慕琦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廿五日决定投降。圣诞日,下午三点半,总司令莫德庇前来作战总部的小房间向他报告,日军已经分从东西两翼包抄进城,切断了赤柱与黄泥涌的防线,最多在三个钟头后,日本坦克将出现在总部门前,或者熬不到三个钟头,是两个,一个,又或者,只有上帝知道,司令部的大门何时会在炮击声里突然倒塌。
听取报告后,杨慕琦请莫德庇离开房间,让他跟昨天一样,也跟过去几个月来的每天一样,享用下午茶。桌上摆放了茶点,到底是英国人,人世再乱,他亦不愿牺牲这段美好时光。杨慕琦喜欢用广东老婆饼配红茶,觉得比英国曲奇合宜,老婆饼里的麦芽糖馅附着于齿缝之间,他用舌尖去舔去捣,一丝一丝地,有攻击厮杀的满足感。
把最后一口老婆饼送进嘴巴,杨慕琦捻一下指尖,一块薄薄黄黄的饼皮被捏成碎片,他往裤管上拭手,站起来,踏出房间,对门外的莫德庇轻轻点头,嘴角挤出苦笑。莫德庇明白他的心意,霍一声立正,向他敬了一个严正的军礼。
停战了,两场战争都停止了。一场战争是面对日军,正面的攻击与防御,另一场战争的对手其实是伦敦,是来来回回的指示电文。杨慕琦五天前曾向伦敦请示批准投降,英国首相丘吉尔却下达反对电文,要求香港英军死守到底,即使到了巷道肉搏的最后阶段仍须坚持:
“我们极为关注日军在港岛登陆的消息。我们无从得知登陆何以成功,但你们不得考虑投降。岛上各处都要固守,必须顽强抵抗。要使敌人付出最大代价。要全力实施防御,必要时进行巷战。你们每坚守一日,均有助盟军在全球的作战。为此,你和你的官兵将赢得永恒的荣誉,我们坚信你们是应得的。”
杨慕琦再度提出请求:“敌人已控制高地,总司令指出我们将于市区被分割包围,任由大量平民被侵袭。本人认为有责任在事态发展至此前请求投降。如阁下许可,请电回单字即可:ABILITY。”
丘吉尔再度回复,陆军部长马杰逊子爵也回复,陆军总参谋长布洛克上将亦回复,连英皇乔治六世亦传旨示意,但都不是杨慕琦所期待的单字而是一段又一段的电文,异口同声下令必须坚守阵地。丘吉尔的电文是:“致香港总司令及总督,全球目光正注视你们,我们期望阁下抵抗到底,帝国声威系于阁下之手。尽管充分了解阁下与总司令所面对的困难,政府期盼你们战至最后一秒。”
杨慕琦唯有继续作战。日军从十二月八日开始轰炸香港,十三日全面占领新界和九龙半岛,隔岸炮轰港岛五天,十八日派兵渡海登陆,英军苦守一个星期,撑至廿四日的平安夜,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敌人完全没有因为这个神圣的节日而有任何额外的慈悲,战争毕竟不是开派对。晚上十一点,杨慕琦向散落在各个据点的守军发出贺电:“总督致全团官兵,本人满怀骄傲称颂所有勇敢抗敌的同僚,并谨致圣诞祝贺。望诸君为国王、帝国继续奋战,坚守岗位。愿主在你的美好时光中保佑你们。”
港岛的电讯联络早被切断得七七八八,没人确定有多少据点守军能够读到贺电,总部内的十多个戍卫兵和情报员倒是字字入耳,因为有人把电文抄写出来,站到桌上,一字一顿地向大家朗读。读毕,忽然响起歌声,一位年轻的情报员坐在椅上哼唱“Silent Night”:“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一声唱,众声和,一道道歌声此起彼落,用不整齐的节奏占据了狭窄的房间。更有华兵唱起了粤语:“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印度兵也加入,卷着舌头用自己的语言唱出相同的歌曲:“Khamosh hai raath, Bhakth hai raath, Har cheeze hai chup, har cheeze hai saanth, Maa aur bete ke taur per.”
士兵们愈唱愈洪亮,愈唱愈急速,似在抗衡总部以外亦是此起彼落的猛烈炮声,但日军并未因此倒下,反而最先领唱的情报员在歌声里崩溃,抱头痛哭,哭声如歌声有传染效果,陆续有其他人哭起来,竟渐渐掩盖了歌声,其中一位印兵更情绪失控,一个箭步冲到墙边,举起拳头猛敲墙壁,嘶叫道:“我要回家!家!我要回家!”也有人蹲下来,唏哩哗啦地不断呕吐,似想把肠胃掏空,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面对即将来临的不可知的命运。
张迪臣呢?
他没唱歌,也没哭,只是坐在司令部情报室的桌子前,一字一句地,缓缓地,像诵经般反复地念读贺电,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愈读心愈乱,每个字母都像一颗射向他眼睛的子弹,于是搁下电文,用手肘支着桌面,双掌合拢,低头闭目,向主祷告:“我全能的父啊,请原谅我,原谅我的无知与任性,我的本意绝非如此,恳求你,洗涤我的罪,恳求你,保护我的弟兄,祝福他们,愿他们安全、和平、喜乐。天父及子及圣神。阿门。”
结束祈祷,张迪臣张开眼睛,多么渴望看见自己如昔日般坐在得云茶居听歌吃喝,战争的一切只是幻觉,慈爱的天父轻轻挥手,抹去所有混乱。圣经不是说“神要有光,便有了光”吗?可以的,如果天父愿意。可是没有,眼前仍是大男人们哭成一团的情报室,涌进鼻孔的仍是从窗外飘入的浓浓的炮弹硝烟气味,耳里仍然听见炮声隆隆,“凡走过的,必留痕”,奇迹不属于他这罪人。他看见的只是文在右手臂上那个小小的“神”字,淡淡的蓝色,字写得非常细致,像一只跟自己沉静对看的眼睛。
室外不远处坐着一位华籍英兵,双手抬腮,泪流满脸,扁平的广东佬的脸像一块清洗后未经擦拭的煎锅,滴着水,湿淋淋。望向他,张迪臣想起跟陆南才一起到文身店的那个夜晚。
文身是去年六月初夏的即兴念头,张迪臣和陆南才在得云茶居吃过饭,到六国饭店辟室余兴,喝多了酒,张特别疯狂,用浴室的毛巾把陆双手缚在木床框上,再把一只袜子塞进他的嘴巴,重重地压着他,毫不留情地,像在战壕里用刺刀插杀敌人。陆南才假装挣扎,左手前臂靠近手腕处被毛巾磨擦出一条淡淡的血痕。事后泡在浴缸热水里,张迪臣轻轻抚摸血痕,用怜惜的口吻道:“希望它永远留在这里,你永远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把你压住。”
陆南才啐道:“没有它,你以为我便会忘记你?”
张迪臣耸肩道:“Not really。可是有了它,可以记得更深更久。”
两人之间偶有打情骂俏,却从不谈及什么日后将来,因参与“一号计划”的备战工作,张迪臣日夜忙着,跟陆南才相处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得尽量谨慎,在众人眼前须表现得坦然自在,所以到了无人之处更要把握时间释放心底所有的压抑和思念,像以往不曾有过,也难说再有以后,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耗尽力气抓紧眼前一切。眼前即是一切。本来已趋冷淡的热情竟再被战争燃起。城外烽烟日渐浓烈,战争明明要来了,却无人确定何时会来,仿佛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在门外围站叫嚷,随时破门闯入,屋里的人若能如常过活,纯粹自己欺骗自己,未来早已渗透到当下的每一秒钟,未来的巨大的影子压到当下眼前,把人心压得沉甸甸,仿佛所有现实皆是梦境,而所有梦境都像现实。张迪臣每回把陆南才压在胯下,便有种充实感,陆南才是龙头老大,但没有他在背后撑腰,这个龙头老大便是个屁,他是他的成就,摧毁他便是摧毁自己,而一个敢于摧毁自己的人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恐惧的人,不恐惧战争,不恐惧日军,不恐惧一切一切。张迪臣在自我摧毁里感受到无比的满足。
所以那夜当陆南才建议文身,张迪臣立即点头答应。陆南才道:“不如弄个文身?伤痕会褪色,文身不会。”张迪臣捧起他的脸,吻下去。
晚上十点多,两人起床穿衣,摸黑走路到谭臣道附近一幢唐楼,为避耳目,他走在路的右边,张迪臣在左边,长长的电车轨道在中间替他们切出了楚河汉界,陆南才觉得两人距离很远很远,乃更有文身的意志,渴望拥有一个永不失去的信物。
文身师傅住在三楼,那是家,亦是店,并不挂牌营业,但湾仔区的人都知道,来光顾的主要是道上兄弟和吧女,私下传说这个东北外省佬曾经留学日本,明明是北方人却长得像个矮小的广东佬,辗转流落香港,在马师道路口摆摊做“写信佬”,后来做了“文身佬”,刀下功夫了得,刺文出来的公仔有国画的味道。陆南才听仙蒂提过他,说他姓洪,曾经花了四天时间替她的姐妹在背上文出一幅观音莲座图,由颈部开始直到腰际,用了四种颜色,慈眉善目,庄严圣洁。“咁样边捻个敢掂她呀?岂不是难找生意?”陆南才曾经好奇探问。
仙蒂掩嘴笑道:“黐线!男人有乜野唔敢掂?愈有禁忌,掂起来愈刺激。文身之后,她的生意好了几倍,男人多到由门口排队排到码头,她说好多男人要求她整晚跪在床上,他们想玩弄的是观音,不是她。冇阴公,实有报应,下地狱!”
陆南才按了洪师傅的门铃,门拉开,洪师傅认出是孙兴社龙头,立喊一声南爷,却见他身边站着个洋人,即时脸露错愕。陆南才跟他开玩笑,认真地说:“别担心,这是我新招入门的洋兄弟,时局乱,得找洋人做护身符,但入门仪式从简,给他文个身,留个记认,便算了。洪师傅可要替孙兴社保守秘密。”
跟洋人同来,陆南才算是冒险,但生命里很少有完全不冒险的事情,问题是付出了冒险的代价,得到什么和你是否看重,这夜趁着酒意和六国饭店的余温,他相信自己没有不冒险的理由。
洪师傅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屋里非常凌乱,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却驱不散渗透在空气里的微微血腥,灯光昏暗,有一张牙医椅,椅边亮着一盏射灯。洪师傅递来一摞厚厚的簿本,里面贴着图案和汉字,裸女、毒蛇、恐龙、古堡、弓箭、关公、罗汉、爱、死、胜利、和平,张迪臣接过本子,坐在椅上一页页地翻看,射灯把他本已高挺的鼻梁照得更突出,低着头,额上挤出深深的纹路,像神秘的地图,指示着不可知的迷宫出口。
陆南才其实早已在路上想好主意,对张迪臣道:“别看了,就文个‘神’字吧,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神。”又对洪师傅道:“洋人相信上帝,我们中国人信佛,上帝和佛都是神,让这鬼佬记住冥冥中自有天意,乖乖效忠孙兴社,别狂妄放肆!”
广东话里,“神”就是臣,张迪臣的臣。他是他的臣,他是他的神。陆南才说毕,瞄张迪臣一眼,张懂中文,又是聪明人,当然明白他心意,于是笑着伸出右臂,用广东话对洪师傅开玩笑道:“神明的神,即系神经病的神!”
洪师傅道:“你的粤语讲得比我好!”
简单的一个汉字,不到十五分钟已经文好。张迪臣选了淡蓝色,说像他家乡骚格烂的湖水。洪师傅尚未搁下刻刀,陆南才佯装临时起意,不断赞许道:“文得好,好刀法,果然名不虚传!”又道,“文了‘神’字,你看洋人多神气。看来我不该蚀底。洪师傅,替我弄个一模一样的,行吗?我也要做神,无所不能的神,忠肝义胆的神。”
洪师傅道:“不行!怎么可以一模一样?给南爷文的必须更好!”
陆南才要求用青绿色,说像他家乡河石镇的草地。文身刀在手臂的皮肤上缓缓游走,感觉有点麻痛,血水从刻刀和皮肤之间渗出,是留住永恒的代价。洪师傅低头集中精神,张迪臣站在他背后,跟陆南才正眼互望,眼里有坚决的笑意。又只是十五分钟,文好了,陆南才心满意足地用左手轻抚右臂,觉得和张迪臣之间有了剪不断的联系,像有一根幼细的绳子把两人缚在一起,这端是青,那端是蓝,见字如见人,互相铭印在对方身上。
离开文身店前,陆南才再次提醒洪师傅别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洪师傅诺诺应允。洪师傅关门后,陆南才和张迪臣并非走下楼梯,而是朝上走,蹑手踮足地走到天台,仿佛那是天国,是隐秘的所在,秘密花园的所在。
“一号计划”不断加促工作步伐,英国在一九三九年底对德宣战,港督宣布香港进入战时状态,布防,征兵,遣返妇孺侨民,尽管民间饮宴弦歌照旧,硝烟已在天空上凝结成云雾,把人心压得沉甸甸,似夜晚睡觉被一床厚厚的棉被压住胸口,转不了身,也喊不出口,徒能手脚僵直,难分梦境与现实。张迪臣可忙得几乎没时间睡觉,会议接连会议,口头情报报告,书面情报分析,在紧张的气氛里情绪特别暴躁,上司与下属之间经常摩擦冲突,厉声骂人,挥拳拍桌子,情报室变成斗兽场,日本人即使不来,再拖下去,所有人恐怕都疯了。
日本人却不是省油的灯,占领广州后,积极渗透香港,拟订各式各样的进攻地图,全面更新早于一九二六年已编制的《香港兵要地志》。日本人的收买对象,除了三合会的堂口弟兄,亦有欧洲驻港外交人员,甚至英国海军官员,主其事者为“香港机关长”铃木卓尔中佐。英军远东三军情署截获一份从日本驻港领事馆发回东京的电文,详列英国和法国之间有关协防香港的会议记录,并直言消息来自意大利的驻港机构。虽不愿跟日本直接冲突,免给其开战借口,香港政府仍然决定:把铃木卓尔驱逐出境。
防卫香港,“内鬼”是头痛的问题。战争的威胁愈接近,原先的秩序愈趋崩溃,像棋盘上的界线忽然模糊了,仿佛每只棋子有了自己的生命,前后进退,仓皇疾走,渴望走出自己的一套规矩,不甘被棋盘旁边的那只手指挥操控。有几名驻守深圳河边的印籍英兵突然涉水过河,他们隶属第六拉吉普达会兵团第五营,声称不堪防御工程之苦,又听闻日本人对印度兵态度善良,不像英国白人将其视为下等奴役,乃冒险向日军投降。
另有两名皇家骚格烂团第二营的士兵逃出军营,搭火车到罗湖,再偷渡到宝安投降,他们原籍骚格烂,从事苦力工作,入伍后来港,发现日子竟比以前更苦,索性投向日方,尽告军情,索取报酬,但不敢回老家了,要求日本人将其送到广州。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从重庆前来协助监听的国军情报员于晚餐时端起啤酒瓶仰颈猛灌,用衣袖擦嘴后,对张迪臣嘲道:“我以为只有中国人做汉奸,哈,想不到‘英奸’还真不少!”
张迪臣耸肩回应:“Bloody hell,没法子,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吗?英国人亦是人嘛。”
张迪臣已有半年不露脸,陆南才也没多想,反正忙着堂口的事情,涌入香港的人愈多,妓寨和赌馆便愈旺盛,虽然也愈多流氓前来抢夺地盘,幸好孙兴社的弟兄要枪有枪、要刀有刀,不难镇服他们,甚至倒过来把这些人招募归队,壮大堂口声势。杜先生那边的事情亦耗费陆南才不少时间,军统成立了“西南运输公司”抢购战略物资送回重庆,杜月笙以“人民行动委员会”委员身份指挥香港的“五圣山”参与其事,“五圣山”乃洪门堂口的集合称号,五个堂口分别以“仁义礼智信”为记,加入堂口主事者姓名中的一字,计有朱卓文的仁文堂、梅光培的义培堂、明德的礼德堂、向松坡的智松堂和张志谦的信谦堂,相比之下,孙兴社只是小单位,但正因小,常被派遣最前线的船只出港入港任务,故最危险。
北上的是军民物资,南来的是党国要人,陆南才和弟兄们经常看见架子十足的人物踏出船舱,猜想必是权贵,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携家带眷,经陆路到达惠阳的游击区,再趁月黑风高偷渡抵港。陆南才听五圣山的人说过:“香港杜公馆开出十桌饭,俨然是段祺瑞内阁复活了。”他搞不清楚什么是段祺瑞内阁,但可肯定,登岸者皆有来头,望着他们的背影,陆南才觉得他们都是被迫走出了棋盘界线的车马炮,在时代乱局里,茫然无所依归,一只只棋子孤零零地、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棋盘边缘,或许仍在盘里,然而界线忽然消散无形,车马炮不再是车马炮,彻底失去进退的依据。
忙乱时,陆南才偶尔念及张迪臣。他在做什么呢?想必是同样地忙。陆南才每当念他,便抚摸一下右手臂的“神”字,我的臣,我的神,见字如见人。一旦开战,他会上战场?熬得过吗?陆南才挂心,却不绝望,他相信以张迪臣的机智,时局再乱,即使被困在最差的境地,仍有办法替自己挖出一条隧道,好歹能逃出去。
两个月后,张迪臣终于现身。陆南才在麻雀馆接到他的电话,简单说声你好吗,约定晚上九点见面,地点是“捉鬼的地方”。挂上电话,陆南才发觉自己双腿微微颤抖,似有一个高大的幽灵站在背后,压着他,看着他,但他不敢移开脚步,唯恐稍动一下,幽灵即消散无形。
好不容易等待煎熬到夜晚八点多,陆南才嘱咐弟兄开车把他送去玛丽医院,那是落成只有三年的医院,名字取自英皇乔治五世的玛丽皇后,他下车后,走路廿分钟到东华义庄,路上黑漆一片,没半个人影,更无鬼影,只有四周的狗吠,像在通知同伴,小心,有异类入侵。对狗来说,他是鬼。
陆南才来到义庄门前,前后四顾看不见张迪臣,犹豫一下,陆南才决定摸黑进门,行至永别亭旁,仍然未见人影,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擦亮火柴,在微弱的火光里见到对联仍在,他细声念道:“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陆南才忽感哀伤,原来所谓捉鬼并非戏言,而是预告,他来到这里确是为了见鬼,张迪臣不仅是鬼佬,更是来去无踪的鬼影,是一阵不确定的白雾,明明把他笼罩着,把手伸出,却抓不住半分真实。
然而陆南才来不及在哀伤里沉溺,已被从背后伸来的一双粗硕的手揽住,火柴掉到地上,熄了,万籁俱寂。他没反抗,也不惊恐,因为太熟悉那双手的力度,坚实的力度,抱着他的腰,前胸抵住他的背,胡茬磨擦他的颈,是甜蜜的瘙痒,痒得双腿乏力。于是两人一起倒在黑暗里,用浓重的呼吸回应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狗吠。良久,两人才重新坐起。
张迪臣抽烟,陆南才借着火光端详这张久违的脸,胡子更浓密,眼眶深陷得像一个乌黑的漩涡,把昔日的自信眼神彻底吸走、抽干。陆南才没问他的近况,只道:“形势愈来愈吃紧,我忙坏了,你必亦是。”
张迪臣猛抽一口烟,吐出烟雾,脸被遮掩了,只传来他的声音:“没法子,你也知道,他们要来了,很快,不能不加快做好准备。”
“估计是什么时候?”陆南才问,看着烟雾慢慢散去,张迪臣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重新出现。眼眶竟似瞬间再深陷下去,无止境地深陷。
张迪臣耸肩道:“难说。我们在准备,他们亦是,看谁的动作快。谁慢,谁死。阿才,你也得计划一下,日本人可不是善男信女。”
陆南才道:“是鸠但啦,鬼佬管香港,需要我们,日本人管香港,我就不相信不需要我们。混堂口吃的是四方饭,我早明白了,来了什么饭便吃什么饭,站着是吃,趴着也是吃,最重要的是有饭吃,抢饭吃的是敌人,分饭吃的便是自己人。可是,臣,你不一样,你系鬼佬,日本佬最憎鬼佬,你要想定后路。”陆南才站起身,整理衣衫,忽然想到些什么,低头问张迪臣道:“你应该已经开始铺排了,对吗?你这么精明,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是吗?”
张迪臣伸手拉一下陆南才的裤管,示意他蹲下来,在他旁边。张迪臣定神望向他的眼睛,道:“阿才,我也是你自家人,对不对?我有困难,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吗?”
不待陆南才答话,张迪臣压低声音,续道:“稍后我会找你,有一笔钱希望你先替我保管。”
张迪臣边说边把脸凑近陆南才,蓝眼睛在黑暗里失去颜色,陆南才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张迪臣伸展双臂把他抱进怀里,竟然开始饮泣,微温的眼泪流到他发上。半晌,张迪臣哽咽道:“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这对我非常重要,阿才,你要答应,看在我们的关系分上,一定要。”
陆南才把身子往后缩,心头一阵异样,嘴角微微抽搐。张迪臣用纳闷的眼神看他,他没解释,因为解释不了,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心底感觉。这是张迪臣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尽管尚未知道到底要帮的是什么忙,但只要张迪臣哭了,只要张迪臣开口了,在这样的刹那,他已从被压在胯下的bad boy忽然变成强者,比张迪臣强,比张迪臣更有力量。强者的意思就是有选择的权利,他可以点头答应,也可以摇头拒绝,他终于不必担心受到背弃。陆南才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冲击得头昏脑涨。
然而最让陆南才心神难定的是张迪臣把他说成“自家人”。撇开了“自”,便是“家人”了,跟他在骚格烂的家人同等位置。陆南才早知道张迪臣在骚格烂有妻有儿有女,那都是家里的人,有家便有人,是张迪臣的出发原点。但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知道张迪臣是“这类人”,或许他们就算知道亦不会让张迪臣知道,家人有家人的相处方式,有时候比外人有着更多的不能道破。张迪臣极少对陆南才谈及家中细节,只略略提过自己有责任,平常固定把钱汇回英国,复活节和圣诞节返回英国度假,已是责任的完成。家人之间,感情浓烈是一回事,责任总得摆在最前头,否则有家跟没有家便无太大差别。既然张迪臣唤他为“自家人”,陆南才愿意忽略那个“自”字,用家人的态度来帮忙他所需要的帮忙,也唯有帮忙,他和他始算是家人。
陆南才的脑袋犹在“家”上打转,耳边传来张迪臣的追问:“可以吗?阿才,可以吗?”
陆南才回过神来,点头“嗯”一声,来不及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张迪臣已把他揽进怀里,又有一番热烈,厮磨到半夜,张迪臣开车把他送回湾仔。
十七 举头三尺有神明
五六天后的一个晚上,十点多,陆南才的家响起一阵敲门声,是他跟张迪臣约定的“咯咯——咯咯咯——咯咯”暗号。拉开门,张迪臣神色慌张地站在外面,怀里抱着一个布袋。进门坐下,张迪臣从袋内掏出两个布包,一大一小,先解开大包,竟是六七根小金条,啷当当地搁在桌上,他央求陆南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之后解开小包,是一沓五百元港币,大约廿来张,张迪臣把钞票推到陆南才面前,没说半句话,只望向他,眨一下眼睛,眼里有温柔的善意。
陆南才可不领情,脸色即时发白,左手往前一挥,再朝横一拨,钞票沙沙沙地散落地面。给我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仍是昔时给你提供情报的拉车仔?那个人叫作陆北才,早已不在,死了,死了,你懂吗?我今天是陆南才,是堂口龙头,是你的人,是你的“自家人”,你懂吗?到底懂不懂?都走到这地步了,你仍然以为我帮你的忙只是为了钱?陆南才激动得把想说的话全部堵塞在口里,嘴唇不禁颤抖。
张迪臣被吓到,慌忙道:“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这是钱呀!外面很乱,多留些钱在手边,不是很好吗?I just try to be nice!”
“Nice?”陆南才开口相讥,质问道,“早不给,晚不给,有求于我的时候才给钱,你是什么意思?安的是什么好心?”
张迪臣低头不语。此时已是宵禁,街外灯火全暗,屋里只点着洋烛,烛光摇晃,墙上照出两道崎岖的侧影轮廓,似两个刚刚战斗归来的原始人,躲在洞穴里,凝神屏息,等候下一场厮杀。
半晌,张迪臣双眼望向地面,一字一顿地道:“I am sorry。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可是,没办法,他们知道了。”
陆南才愣住,本来激动得浑身发热,热血顿变寒气,一股冰冷从梁脊往脑门涌上。他们?他们是谁?我的堂口弟兄?他的警察弟兄?知道了什么?知道我和他?知道永别亭?知道他把金条送来我家?怎么可以?我们的秘密,怎么可以被别人知道?问号像无数钟摆般左摇右敲,响起急促的声音,在他脑里。
问号太多,陆南才不知道从何问起,张迪臣却已吞吞吐吐地说明一切,道:“是米利托,一个意大利领事馆的人,跟我……嗯……相当要好。日本人知道了。原来米利托早就听从他们,后来他们也找上我,威胁要情报,如果我不答应,他们便向港督告密,英国法律不准男人……如果被打报告,我会坐牢,然后被送回英国,身败名裂,什么都没有了……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张迪臣的声调愈说愈低沉,挤起满脸皱纹,陆南才忽然觉得他像老家河石镇里被雕坏了的木像。
见陆南才默不作声,张马上明白他的忧虑,安慰道:“放心,他们不知道我们,否则早就找你麻烦了。相信我,你不会有事。我和米利托也就那么两三回,想不到他这么不小心,被跟踪了……”
寒气此时变回热血,陆南才突然站起,猛拍桌子,打断张迪臣,厉声道:“他们能够跟踪米利托,难道就不能够跟踪你?你竟然隐瞒这么久!你竟然不及早提醒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保护我?你还敢约我到东华义庄?还敢到我这里?你顾不顾我死活?我是堂口龙头啊!万一让别人知道……知道我和你……知道我和男人……我还混个屁!”
张迪臣再次低头不语,陆南才难忍怒火,伸脚踹倒眼前木椅,撞起一记轰隆,把两人吓得同时转脸看门,错觉以为日本人来到门前。心里有了鬼,无处不是鬼。
张迪臣继续沉默,因有了刚才的响声,沉默显得更深。陆南才双手叉腰,瞪目道:“别说什么威胁不威胁了!你收了日本鬼子的钱!你要的根本是钱!只是钱!你眼中只有钱!”
“But that's a lot of money! I need it! I want it!”张迪臣从椅上跳起,噗一声跪在陆南才膝前,紧紧扭抱他的双腿,眼泪鼻涕沾湿裤管,让他的小腿感到阵阵冰凉。热,寒。热,寒。陆南才在冷热之间交替轮回。
张迪臣依然紧抱陆南才的腿,像在对他的小腿自言自语,道:“初时他们只是威胁,我害怕,给了他们一些简单的情报,后来他们送钱,钞票,金条,我……舍不得……不要。”陆南才紧绷着脸,张迪臣看不见,只续道:“这样的时势了,不能不替自己多打算。日本人肯定会来,我们没法守得久,肯定会输,可是日本人也没法占领太久,最后我们始终会赢。把钱留着,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打完仗,便有好日子过,想怎样过便怎样过。我其实也提供了许多假情报,是我乱编的,编出来骗他们。事到如今,回不了头了。阿才,我现在住在军营,房子也退租了,没办法藏钱,但你可以,政府不会在意我收堂口的钱,万一让他们知道我收日本人的钱,便是叛国罪,要受绞刑啊。阿才,我只信任你,只有你能够替我处理。Please help,please。”
烛光把他们在墙上照出两团黑影,风吹过来,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配上音乐便似舞台上的广东大戏,两军相遇,跃马横戈。陆南才被张迪臣揽住了腿,心情矛盾。假情报,当初他也给过张迪臣,在拉车仔的那时候,以假换真,换取两人的相处机会,而张迪臣如今用假情报去换的则是钞票,同样是以物易物,各取所需。他替英国鬼子办事,张迪臣替日本鬼子办事,其实没有太大差别,谁有资格瞧不起谁?更何况,他不是爱张迪臣这个人吗?对于爱,瞧得起瞧不起真有这么重要?他从不期待张迪臣循规蹈矩,米利托这个人,他早已知道,张迪臣就是爱玩,否则最初也不会把一个车伕勾诱上床,说他会为自己从良,简直异想天开。退一百步说,若真从良了,变成另一个人了,会有意思吗?值得继续爱吗?
真正令陆南才耿耿于怀的是张迪臣没有在意他的安全,明知道有可能被日本人跟踪,竟仍贸然把金条和钞票带到他家,岂非把他拉进险境?如果张迪臣爱他,岂至于这么粗心大意?爱的,张迪臣或许仍然对他有爱,但更爱的毕竟是自己,把自己放在最前面,遮挡了排在后头的一切。
陆南才本想用一个简简单单的“No”字回应张迪臣的哀求,但话到嘴边,忽又想到,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才来考虑危险不危险、保护不保护,亦是自欺欺人。他和他的关系打从开始便是危险的,心知肚明,没人用枪强迫你,愿打愿挨,食得咸鱼抵得渴,出事了便怨天尤人,只是自己没出息。仙蒂以前说过“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张迪臣今天同样说“只要不让别人知道”,看来这才是关键。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最危险的事情亦是最安全的事情。那么,无所谓了,陆南才对自己说,可以的,你可以用一句“是鸠但啦!”来扫清所有忧虑,洗湿了头,见步行步,天下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拼得一死,天下无敌。
于是陆南才低头望向张迪臣,心一软,打算把原先想说的“No”改为“Okay”,岂料张迪臣突然抬起脸孔,拉高嗓门,用毅然决然的声音道:“阿才,你不可以不帮我!我帮了你许多,没有我撑腰,你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是我让你这个南爷做得风风光光,你不可以忘恩负义。你当初替我拉车,给我情报,不也是为钱?Bloody hell!You must help!”
这几句话像子弹射向陆南才脑海,使他感到胸口热浪翻腾,仿佛涌起千层波涛把他淹没。陆南才愣愣地站着,站着,跟张迪臣对看,眼睛对眼睛,有如两把对峙的利剑。
陆南才良久沉默。其实叹息着,但张迪臣听不见,因陆南才只在心里发出声音——怎么会这样呢?陆南才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几句话。你帮我,我帮你,我应该帮你只因你曾经帮我,原来在你眼中,一切只是交换,只是报恩,只是公道。你把我们看成什么关系了?说我完全不在意你和米利托,是假的,但再吃醋亦不至于见死不救。你不是我的神吗?神明给了恩惠原来期待报答,怪不得到庙拜神总要供奉香油,人和神的关系,原来只是如此。
一阵窒息把陆南才重重罩住,他分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厌恶抑或痛恨,只知道快无法呼吸了,只渴望眼前一幕尽快结束,渴望眼前一切消失,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纠缠,渴望应该结束的混乱马上结束。他对自己说:“好,既然你张迪臣这么认为,我陆南才便这么成全!刁那妈,别啰唆了,老子帮你,算是还债!”
于是陆南才别过脸,盯着墙上的乱影,淡然道:“No problem。金条和钞票我都替你留着,你随时来拿。你走吧,Hurry up!”
张迪臣走了,过了一个月,再回来,来来回回三四趟,每回都带几根金条,跟第一次一样嘱陆南才留着,也带着港币,所不同的是陆南才如今愿意统统收下,他认为既然两人的相处已经变成帮忙与被帮忙的关系,便应该讲求公道,而且收下钞票表示自己只是为钱办事,跟感情无涉。刚开始时,陆南才颇有犹豫,但忽觉旧关系虽然断了,却不妨碍建立新的关系,纯粹以物易物的关系,张迪臣需要他帮忙收藏金条,他则需要张迪臣提供日军的动向情报,再跟杜先生报告邀功。至于张迪臣给了多少虚假情报给日军,陆南才不太在意,他自认是“中间人”,只负责交易的成与不成,不承担货物的真与不真。
陆南才丝毫不认为这是下贱,刚好相反,自己现在占了上风,随时可以翻脸拒绝,从此张迪臣每回见面都要对他低声下气。世间不可能有公平的买卖,不是上风就是下风,可以同时求人和被求,但在求与被求之间,总有个强势弱势的高下之分。相处三年多,陆南才终于能用强者的眼光张望张迪臣,并突然发现,张迪臣的个子好像变得矮小。
张迪臣来到家里,并非没有撩拨陆南才,但他自从觉得张迪臣矮了弱了,很奇怪,像一桶冷水浇到头上,提不起热情,而且愈撩拨愈让他拒绝,他明白一旦接受,上风下风立即打回原形,他不愿意再做张迪臣的bad boy。既然张迪臣如此看轻他所付出的,他决定全部收回,你不稀罕,我便不给;你作践我的感情,我可须看得起自己。说我帮你只因你曾帮我?那好,求仁得仁,就这么办吧。人与人的关系原来可以变换得这么快而简单,陆南才忽然感到从所未有地轻松。
是的,难免也有空虚的时候,特别是张迪臣来了又走、走了再来,都在夜晚,烛光摇晃的屋子里满满是他的影子,人离开了,影子留下,阴魂不散般纠缠追逐,还有浓烈的汗臭,把陆南才团团笼罩。有一回陆南才在桌上捡起一根棕色的毛发,是张迪臣的手毛,他小心翼翼地捻在指尖之间,凑近鼻子闻嗅,像饿坏了的难民在街头角落发现了粥水,可是立即心生忿恨,把毛发丢到地上,狠狠地踩踏几脚,然后找出那支久已不碰的长棍,在客厅呼呼地胡乱挥舞,仿佛想把空气斫成碎片。烛火被棍风拨熄,陆南才吓了一跳,戛然止住,独站在黑漆漆的屋里手足无措,忽然想起了七叔、阿娟、药王坚,都是曾经让他在荒野迷路,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几张人脸。
陆南才决心不再迷路,得找个好法子驱赶空虚。他想起刚来香港时常跟弟兄们叫鸡,在广州亦有过勇猛的放浪,对于女人,他不陌生,何况现在贵为堂口龙头,靠他揾食的客栈妹、导游妹、茶寮妹、裸体写生妹至少有一两千人,每天早屌一个、晚屌一个,整整足够屌上一两年而不重复,绝对不愁用。看来,是重出江湖的时候了。
陆南才找女人,只消对哨牙炳吩咐一声。哨牙炳一口气带来六七个女人让他挑选,最后干脆道,别伤脑筋了,南爷,一起上吧。陆南才拒绝,道:“人太多,手脚忙不过来呀!”结果留下其中四人,乌烟瘴气的一个夜晚,炮声隆隆,翌晨起床时陆南才浑身酸软,瞄一眼挤躺在床上的她们,八个奶子,大的小的,突然隐隐感到恶心。
陆南才终究只喜欢一对一。是仙蒂说过的,男人到了床上便没有秘密,或者是,肉搏相见即为最坦诚的时刻。既然要展露秘密,陆南才宁可集中精神,把所有秘密丢给最适合的人。所以他找仙蒂帮忙,仙蒂初听,有几分不敢置信,用狐疑的眼光看他,嗫嚅地问:“你确定——要——找——女——人?”陆南才不好意思地点头,她掩嘴笑了,旋见陆南才脸露不悦,她马上说抱歉。
仙蒂找来的是一个廿三岁的吧女,高而胖,一对乳房像两个拳头,挺直结实,右背肩文了一个小小的Love英文字,左背肩文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男孩,持弓箭,长翅膀,吧女说这是爱神,用箭矢来造就爱情,她爱过一个加拿大军人,为他而文。“他呢?”陆南才问。
“不知道。没出现了,我当他是死了。”
陆南才低头偷瞄自己臂上那个“神”字。他的神也死了。神毕竟会死。
吧女叫作安娜,比陆南才还高了半个头,他抱着她,不,应是她抱他,他把头枕在她肩上,跟文身爱神眼睛对视。忽然,他咬她肩,痛得她哗声喊叫。
“黐线咩!做乜咬我?”
“不喜欢?那么,你咬我!”
安娜生气了,好,咬就咬,伸手拉扯陆南才的头发,令他脸朝天花板,然后张口咬他的脖子,像传说中的僵尸。陆南才轻叫一声,却没闪躲,她便继续咬,由颈而肩,由肩而胸,咬下去,再咬下去。不止于咬,还抓,还捏,还掴,还捶,似一头张牙舞爪的母狮在捕杀一匹雄马,而雄马心甘情愿被撕裂吞噬。那是个疯狂的夜晚,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回了,陆南才忆起在河石镇跟阿娟的那夜,她倾诉关于父亲施暴而让他回想如何被七叔压倒的那夜,同样是放肆得无休无止,唯有沉溺的快感能够阻挡记忆、麻痹伤口,甚至能把伤痛转化为可被主宰的乐趣。翻云覆雨时,陆南才要求安娜跪着,用英文说哀求的粗话:“弗克米!Fuck me!弗克米!Fuck me!”然后转换位置,轮到他趴着,安娜从后揽抱他,一边抽打他屁股一边用英文猛喊:“弗克优!Fuck you!弗克优!Fuck you!”
陆南才用呻吟回应安娜,终而瘫痪。天亮了,楼下开始有摊贩喊卖豆浆和油炸鬼,小孩哭啼,庄士敦道传来电车的叮叮铃响。陆南才在床上缓缓转醒,端详一旁犹在沉睡的安娜,见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也有蓝色和绿色,是化妆品的残脂剩粉,像战后满目疮痍。他伸手摸一下两边屁股,不疼了,却仍有昨夜留下的安娜指甲刮痕。陆南才自觉似一个受伤的士兵,躺在颓垣败瓦里暗暗偷生。但他不会哭。并非没有眼泪,只是答应过自己,从今而后他要比背叛的人来得坚强,如果有人必须流泪,那人决不是他。
那夜之后的另一夜,陆南才再往找安娜,但在路上忽然改去文身店,伸出右臂,指着那个“神”字,问道:“洪师傅,有没有办法把它去掉?”
洪师傅摇头道:“南爷,抱歉,没有。”
“没有也得有!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字!”陆南才瞪目怒道。
洪师傅没料陆南才突然发火,吓得后退半步,颤抖着声音说:“或许可以……嗯,考虑在上面增添图案,再文别的,把字盖住……”
陆南才眼睛一亮,立道:“好,就这么办!文什么?”
“这得由南爷决定,我可做不了主。”洪师傅抱拳回答,能多客气便多客气。
陆南才正色道:“别绕圈了!快讲清楚!收多少钱,随你说!”
洪师傅笑道:“南爷误会了,我只是希望尽量配合您的意思。若真要我出主意,不妨改字为图,把左边的笔画涂成一棵树,把右边画成一个人或一间屋,便是很富诗意的山水画。”
陆南才点头说好,洪师傅请他坐到牙医椅上,伸直右臂,紧握拳头,像上回来时一样。陆南才难免触景伤情,低头看着臂上的“神”字,他的神,他的臣,竟然把他这么不看作一回事;把你去掉,天经地义,别说我狠心。
洪师傅在牙医椅旁的木椅上,整理工具,刀笔,色盒,毛巾,清水,仿佛开坛作法。陆南才仰脸环顾屋里四周,看见墙边角落的神台上供奉关公,他的老朋友,义气之神,武林之神。陆南才忽然心里一震。真有必要这么绝情?终究曾经是神,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身上,曾经有过位置,抹得去字却抹不走历史,发生过的明明都是真的呀,难道抹走了便真能让一切烟消云散?连区区一个字亦不敢面对,岂不表示自己是弱者,承受不了记忆的存在?把字留下,可以不为情而只为义,张迪臣虽然无情,我却可以继续有义,这始更显出我的强。是鸠但啦!留就留!不抹了!
陆南才猛力抬起右臂,把洪师傅吓一跳。陆南才淡然道:“算了,不弄了。洪师傅,打扰了,我照价付钱,你一定要收下。”
洪师傅感到万分愕然,握在手里的刀笔停在半空。但毕竟跑遍大江南北,懂人情世故,刻意压抑心里的猜测,用若无其事的寻常语气提出建议:“南爷,如果你想留住它,却又不希望只见到它,其实可以在前前后后加些字,譬如说,前面加个‘大’,变成‘大神’;或后面加个‘明’,变成‘神明’。这都是变通的办法。”
陆南才皱眉,犹豫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洪师傅提醒他慢慢考虑,不急,然后转身欲到厨房烧水泡茶。陆南才把洪师傅喊住,道:“加字吧,多加几个字。”——当陆南才离开洪师傅的唐三楼时,右臂上的“神”变成七个字:举头三尺有神明。
陆南才的神仍然在他的皮肤上。
十八 江湖依旧是我们的
神不再是神,却仍有可用,甚至比仍然是神的时候更可让陆南才用得心安理得。每回碰头,匆匆忙忙十来分钟,陆南才急向张迪臣打听各方动向,英军的布防情况,日军的进攻策略,以至汪政府在香港的秘密行动,不问出一些消息即觉得吃了亏。张迪臣都简略回答,陆南才没法确定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他觉得眼前的人愈来愈陌生,连声音亦变得似另一个人,他得处处提防。听了情报,陆南才也不全向军统那边报告,大多是听了便算了,听了已经觉得赚了。
有一个消息倒是由张迪臣主动提供,而且说时神情凝重,陆南才不得不认真对待:香港政府对杜月笙很是不满,短期内很可能有所行动。
“他们会做什么?把杜先生抓入监牢?”陆南才愣了一下,问,“不怕堂口弟兄暴动,包围警察局吗?”
张迪臣耸肩道:“你们想做什么,是你们的事情。港督想做什么,可没谁能够阻止。戴笠以前也在香港被关过,你不知道?”
陆南才还真不知道。张迪臣对他简单说了,戴笠去年底从重庆搭机抵港,有人告密,搜出手枪,被送到拘留所住了两个晚上,最终透过大使馆交涉才放人。张迪臣笑道:“又是女人惹祸。他从前的女人,翻脸了便什么都做得出。”
陆南才本想反问,难道男人翻脸便会手下留情,他才不相信。但忍住了,把话题转回杜先生的安危:“鬼佬到底不满杜先生什么呀?”
“你们也太嚣张了。文件送来香港刊登就算了,连人也偷偷跑来,完全不给面子,that's too much,日本人和南京那边给了我们很大压力,港督不能没有行动。你们好自为之。”
张迪臣离开后,陆南才独坐屋里盘算对策。这么大的事情总得通知杜先生,既为义气,更是邀功的大好时机。张迪臣说的文件是“日汪密约”,人是高宗武和陶希圣,他们一直参与和平运动,更跟随汪精卫到南京筹组政府,但不久后跟汪精卫翻脸,南逃香港,更把南京政府和日本人签订的草约条文带出刊发于《大公报》,所有人看了都骂汪精卫卖国。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江湖都说是杜先生在背后运筹帷幄,陆南才亦只有听的份儿,但军统那边最近嘱咐他多派几个弟兄帮忙杜先生把守门户,想来必跟此有关。
翌晨睡醒,陆南才如常到英京酒家饮早茶,然后到荣记行求见王新仁,但到了门外,记起昔日曾被刘方威拍打后脑,余恨未消,刘方威是王新仁的下属,陆南才不服气把这么重要的讯息白白送给他们,于是决定到上环三角码头附近的“信记南北货店”找张志谦。
张志谦是杜先生的恒社门生,在上海办过三星棉花厂、三友实业社,是在商界吃得开的青帮头目。他跟随杜月笙到港,统合本地洪门堂口,替杜先生和军统结交朋友、击杀敌人,大家在背后唤他“小刀张”,传说他初出道时做买卖,谈判不顺利,桌子踢翻,飞刀掷出,准确射中仇家眉心,百发百中。张志谦现为“信谦堂”当家,信记是大本营,他当然知道孙兴社南爷之名,很客气地接见了他,唤他“南才兄”。
问明陆南才来意后,张志谦脸色大变,二话不说,驱车载他到码头搭小电船渡海前赴柯士甸道的杜公馆。张志谦个子很高大,穿着体面,陆南才跟他一样是西装领带,却仍自觉是个乡巴佬,然而肩并肩站在船边,朝阳直照到两人脸上,陆南才侧脸瞄一眼,竟然发现对方的高挺鼻梁跟自己有七分相似。广东佬通常鼻型较扁塌,皮肤也较粗黑,不像上海人般高挺细白,陆南才算是例外,此刻难免有点自豪,更对张志谦多了一份突然涌来的亲切。
风浪大,小电船被抛得颠簸摇晃,一不提防,张志谦几乎失足跌倒,陆南才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张志谦用上海话说:“谢谢侬。”
陆南才道:“弗客气。”
“懂几句上海话?”张志谦问。
陆南才道:“不就那么几句,阿拉唔冇铜钿,侬要知道大小,对,还有,拆那娘个烂逼!”
张志谦哈哈笑道:“够用了,够用了。我懂的广东话恐怕还没你的上海话多!”
两人扶着船头栏杆,电船哒哒哒地朝着尖沙咀方向冲去,像欲割破维多利亚港的肚皮,往最深处看个究竟,杜公馆就在前头,陆南才有冒险的感觉。他问张志谦:“黄浦滩比香港繁荣多了,是吧?”
张志谦凄然道:“都一样,都是乱世,乱世只求生存,还谈什么繁荣不繁荣。”
陆南才忍不住好奇打听“小刀张”名号的来龙去脉,张志谦连连摇头,朗声笑道:“没那么神奇!完全没有!不瞒南才兄,我出道时在社帮忙,大家知道杜先生在飞黄腾达以前曾在市场喊卖水果,刀术出神入化,手里小刀转个两三下已把梨皮削得一干二净,后来他老人家偶尔手痒,兴致来了会即席表演让学生们高兴。我在旁偷师,学了几度板斧,但就只懂得削削水果、切切菜肉,当然确曾在帮会决斗里使过刀、见过血,弟兄们见了却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最后竟然把我说成了飞刀杀人王。南才兄,你看我像杀人不见血的角色吗?”
“张先生是我见过最优雅的前辈。”陆南才由衷感叹道。张志谦拍一下他的肩,电船突然猛烈摇动,他几乎再次滑倒。
站稳后,张志谦向陆南才简略分析九龙和新界那边的堂口地盘分布状况,也问及孙兴社发展得是否顺利,陆南才刚要回答,他却道:“南才兄,有一桩事情,我希望听到真实的答案。日本鬼子有联络你吗?”
电船被海浪抛摇了一下,把陆南才的心也从嘴里摇了出来。难道张志谦知道张迪臣的事情?知道他和张迪臣的关系?陆南才陷入慌乱,迟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他讨厌被别人掌握秘密,他痛恨被秘密咬噬。
幸好张志谦再先抢白,轻抬下巴,示意说的是维港对岸那边,道:“日本鬼子近几个月动作颇大,收揽了我们不少堂口,有些弟兄想不通透,竟然替鬼子办事。其实,事并非全不可办,但要看如何办,为什么办。港岛这边的情况比较好,却亦有愿意‘下海’的人。孙兴社的风头这两年风风火火,日本鬼子没理由不前来探路。”
听来张志谦似是打听多于质疑,更跟张迪臣的事情扯不上关系,陆南才稍稍放心,朗声道:“张先生,天地良心,确实没有。如果他们来了,我把他们乱棍打死!”
张志谦点头道:“想必因为他们知道孙兴社跟杜先生的关系非比寻常,不敢打草惊蛇。嗯,如果他们找上门,其实……不妨谈谈。我们在上海和南京那边都安插了自己人,弟兄们忍辱负重,免不了要受些名誉上的委屈。”
陆南才道:“委屈不是问题,最重要是值得。”
张志谦道:“这话说得太对了。有些弟兄目光短浅,贪图日本鬼子的眼前便宜,他日肯定得不偿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然是这样的,但为己亦须为得够精明,眼睛看长一些、远一些。中国这么大,鬼子占得这里,占不了那里,占得一年,占不了十年……”
陆南才打断他,道:“对,对,像打麻将,前面两圈让你和了,没关系,自己守住牌势,等到手风顺了,再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结局时是赢钱,才是真正的赢家。”
“南才兄比喻贴切!”张志谦笑道,“把宝押在鬼子身上,等于吃诈和,最后必输到丢裤子!”
杜公馆在柯士甸道一一三至一一五号,屋主为澳门富商高可宁,也就是湾仔英京酒家的东主,他把这两幢相连的四层高房子低价租给杜月笙,算是送给杜老板的见面礼。但高可宁也没吃亏,因为“中国红十字会”和“赈济委员会”在杜公馆挂上牌子,杜先生在,等于半个中华民国在,让他极感风光。杜公馆门前挂着高高的楹联,“老夫生前好奇古,使君意气凌青霄”,是接受了蒋介石“赈济”的前清两广总督张鸣岐集杜甫诗句所赠。
张志谦领着陆南才踏进公馆,坐在偏厅等候十来分钟,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两人连忙站起,依旧是一袭长衫的杜先生在屏风后面现身。跟两年前初见相比,杜月笙的腰背稍微弯曲,脸色却明亮有神,或许那时候刚来香港,诸事不惯,住定后,代表国民政府接应各路人马,俨然蒋委员长派遣的御史巡按,不再只是上海滩的江湖盟主,意气自是风发。更何况最近办妥“日汪密约”的大事,立了大功,心情特别爽朗。
杜月笙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张志谦用上海话对他说了两三分钟话,他边听边望向陆南才,眼神渐渐由宽容变为严厉,令陆南才不寒而栗。待张志谦说毕,杜月笙提了几个问题,张志谦频频点头说是,杜突然转脸盯住陆南才,问:“这有几分可靠?”
不妨有此一问,陆南才一时间答不上话,张志谦连忙安抚道:“南才,没关系的,杜先生问,你就答,有话直说,自己人,我们相信你,想多听你的判断。”因有杜月笙在,须顾及辈分,张志谦把“兄”字收回了。
陆南才深吸一口气,挺胸答道:“杜先生,弟子相信确有其事,这线索直接从香港政府的情报人员口中探取,得来不易,如果没信心,弟子切切不敢前来冒犯杜先生。”
杜月笙呷一口茶,没搭腔,半晌始道:“想不到你的消息比王新仁还灵通。拆!吃官粮的终究比不上混道上的!”
这虽是对陆南才的肯定,却令他半喜半忧。杜先生对荣记行不满意,说不定会向戴笠那边抱怨,戴笠必追究怪罪,稍稍消解了他曾被刘方威掴脑敲头的旧恨。但此事被王新仁得知,冒犯了荣记行,孙兴社从此行事必备受刁难。一得一失,孰轻孰重,一时之间也难定论。然而,转念一想,又马上释然。针无两头利,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关键是付得起付不起,以及付出之后能够换来什么。对方若真要刁难孙兴社,也得付代价。万一孙兴社的弟兄不替他们尽力办事,杜先生和戴笠这边船来人往、烟货进出,能有这么顺利吗?刘方威两年前挥掌打他,今天陆南才始对他轻轻捅回一刀,算是走运,时辰到了,报应便来,没人会管你高不高兴。所以最重要是想办法让自己承受得起报应,先立于不败之地,其他管不了那么多,报就报吧,报完之后,老子仍然站在原地,你吹咩。
陆南才陷入沉思,杜先生忽又开腔,令他心头一紧。杜月笙道:“南才,你弟弟在广州很吃得开,跟日本人合作,办了不少赌馆,你准知道吧?”
“报告杜先生,弟子只是辗转听闻,没跟弟弟北风直接联络。”陆南才说的是真话。两年前收过陆北风的信,说什么“顺风而行”,话藏玄机,他已猜到几分,之后断了联系,因为彼此不愿牵累对方。
没通信,倒常有广州来港的人对他谈及万义堂,都说葛承坤有了个“黑汉”的滑稽外号。“汉”是汉奸,“黑”是洪门。这乱世,“汉子”辈出。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和上海,先成立梁鸿志的维新政府,人们戏称“前汉”,相对于汪政权的“后汉”。在广东省内,汉奸群起,亦有不同名目的“汉”:许少荣自任汕头市长,在粤之东,故名“东汉”;区大庆控制西江,得名“西汉”;招桂章被日人招安为海军司令,但仅有几艘破船,出不得海,只在珠江河面游来划去,乃名“河汉”;罗赓嵩就任广州地方法院院长,被唤“罗汉”;另一些七老八十的教授风光万分地替日本人办事,称为“老汉”;汪精卫夫妇的广东亲戚在庇荫下做官,名唤“软汉”。至于做了汉奸却仍发不了财的倒霉鬼,则称“愚汉”。此汉彼汉,各领风骚,而陆北风是“黑汉”葛承坤的二把手,当然亦在“汉子”之列。
陆南才满腹狐疑,不明白杜月笙忽然提起陆北风是何用意,连忙望向张志谦,用眼神求救,或许因为觉得张志谦的侧脸跟自己相似,看着他,有安全感,像孙悟空轻吹毛发,变出分身,能够互相保护。
张志谦仍然毕恭毕敬地望着杜月笙,杜先生才是张志谦的神,陆南才不是。杜先生此时接过女佣在身旁递来的香烟,猛抽几口,令他和他们之间隔起一团雾气,烟雾缓缓散开,陆南才眼前重现一张清癯的瘦脸,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和两片宽厚的嘴唇。杜月笙用上海人特有的尖亢语声开口说话:“南才,做人要忠,吃江湖饭的人更要忠,混江湖的人如果不把忠字挂在心里,连狗都不如。”
陆南才又是心头一震。杜先生希望他跟陆北风划清界限?陆南才心焦如焚。万一杜先生要求他制裁自己的亲弟弟以表忠心,怎么办?不至于吧?
焦急得口干,陆南才偷瞄茶几上的杯子,犹豫应否伸手,杜月笙却又开口,抢回他的注意力:“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是忠,因人而异,因景况而异,要分个黑白清晰,非常困难,也不一定有必要。你们说是不是呀?”
两人点头附和,张志谦端杯喝茶,陆南才立刻跟随。女佣再递上一支烟,杜月笙接过,吐吞几下,终于说明真意:“南才,替日本人办事,如果办得有分寸,不见得是坏事。身在曹营心在汉嘛。有心,本身便是好事。广州那边有不少洪门子弟在鬼子手下一边发财,一边却仍跟我们互通声气。发财亦是好事,俗语说,发财立品,发财立品,有个先后次序,并不是立品发财,但如果发了财却仍不肯做些立品的事儿,便是不值得饶恕的坏家伙了。依我判断,鬼子是不会放过香港的,英国人太天真了,鬼子今天不来明天来,明天不来后天来,一旦来了,英国人那几支烂枪破炮是守不住的。所以眼下应该想好,鬼子进城之后,怎么办?人在屋檐下,不合作是不可能的,但,谁去合作?怎样合作?这是关键。幸好我们是江湖人。皇帝由鬼子做,江湖却依旧是我们的,格件事,从古到今都这样。鬼子拿下香港,留下来的弟兄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得有个分寸,眼光要看得长、望得远,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山高水远,日子长得很,不管是青帮是洪门,‘但见铁树开花,未闻青洪分家’,面对鬼子,总得同心协力,江湖江湖,江和湖,分不开就是分不开……”
谈到这里,杜月笙忽然猛咳几声,女佣连忙递茶,也捧起痰盅,杜月笙闭上眼睛重重喘气。他有肺病,大家知道,大烟抽太多了,戒了四回都戒不掉,干脆放任不管。张志谦对陆南才道:“我们不要打扰杜先生休息。杜先生的教诲,你听懂了?听不懂的,我待会儿再跟你说说。”
两人起立告辞。杜月笙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只抬一抬手。陆南才跟在张志谦背后轻步踏出大门,感觉像步离一刹庄严的庙殿。
十九 香港皇帝
杜月笙的意思有那么难懂吗?离开杜公馆时,陆南才觉得被看轻,微微不悦,在步行往码头的路上沉默不语,让张志谦自说自话,鬼子来了,洪门兄弟得守住属于我们的江湖,心里也仍须有杜先生,鬼子他朝走了,这才是判定忠奸的最大关键。陆南才心不在焉地听着,完全没答话,张志谦看出他有心事,忽道:“南才兄,我饿了,不如我请你吃西餐。”
两人往汉口道走去,那里有“大卫士餐室”,门前招牌刻着洋文David's Restaurant,陆南才错愕了几秒,因乍眼看错Davidson Restaurant,张迪臣的餐厅,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张志谦问:“怎么啦?不喜欢开洋荤?呵,我忘了南才兄是广东人,广东佬一定要饮茶,无茶不欢。”
陆南才连忙说不,就这里吧,这里很好,洋菜有洋菜的好。
张志谦是健谈的上海人,竟亦有北方人的爽朗,因为母亲祖籍东北,他笑道:“我爸不喜欢上海女人,嫌矮。他有怪癖,女人愈高愈好,他喜欢抬着头对老婆说话。”
陆南才放下刚才的不快,放怀聊天。张志谦很有幽默感,把上海时代的刀枪剑影描述得既夸张也滑稽。有一回跟斧头帮的单眼老九对决,张志谦开枪,子弹竟然卡在弹膛,心想必死无疑,立即闭目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岂料对方猛力挥动利斧,不知何故,斧刀突然脱落,飞向后方,斫伤了一位斧头帮弟兄的额头,受伤的弟兄气得发狂,不顾敌我,举手一斧劈下,把单眼老九的右肩劈得鲜血四喷,张志谦亦马上扑前骑到他身上,拾起斧柄,朝脸不断敲、敲、敲,把单眼老九鼻子敲得整个脱落。
“我杀红了眼,抬头瞪着所有人,把他们吓得转身即跑!一战成名,杜先生就是这么开始赏识我!”张志谦用刀叉切着碟里的牛排,牛排五分熟,渗出血水,“杜先生常说,混江湖就是混歪门,也就是你们广东佬说的捞偏门,一命二运三风水,不可不信邪,愈不信邪便愈邪。那事后,我到关帝庙上香,认关老爷为义父,并立誓终身吃素。不过吃了三天,确实难受,便告诉自己,人有人的规矩,动物也有动物的法则,人吃动物,动物也吃动物啊,这是自然之理。吃素或许有功德,吃肉却亦不应算罪,况且从来没听人说过关老爷吃素。不吃肉,我没力气,保护不了弟兄,连累他们被仇家欺负,不也是孽障?所以,还是吃肉吧,关老爷庇佑,百无禁忌,平日多捐钱便好了。愈是诸恶莫作,愈要众善奉行。”
两人谈兴甚浓,一顿午饭吃了三四个钟点,张志谦竟跟初识的张迪臣一样,有本领令陆南才笑得前翻后仰。饭毕,握手道别,张志谦谓有事须再回杜公馆,陆南才独自走到尖沙咀码头搭电船返回港岛,在船上,反复思量杜月笙的训话,愈想愈有道理,不禁高兴,因为自己这两三年行的正是这道理,什么人前来有求于他,他能帮忙便帮忙,日本鬼子虽然没找上门,但他替张迪臣留藏日本鬼子送的金条,岂不等于间接帮了鬼子的忙,日后鬼子入城,他也可以邀邀功劳。待到鬼子走了,香港还会不会回到英国人手里,难说,最好还给中国,蒋先生派遣杜先生做香港市长,那时候不仅香港江湖是我们的,连香港皇帝也是我们老大,一统天下,横行无忌。说不定杜先生,不,杜市长一时高兴,愿意委任他为警察局长,那更妙了,堂口仪式可以偷偷搬到警察局里举行,看谁敢来找麻烦。香港警察局墙上现在挂着鬼佬皇帝的照片,到时将换上蒋先生和杜先生的玉照,而他是警察局长,搞不好也可把自己的照片挂一挂,多过瘾呀。
或许受到张志谦刚才的谐趣言谈影响,陆南才站在船边,忍不住亦天马行空、奇思妙想一番。可是,电船抵达港岛,登岸回头瞄一眼对海的尖沙咀,情绪竟又忽而低沉,张志谦在对边而他在这边,于是暗问自己,鬼子来的时候,杜先生走了,张志谦呢?他可会留下?
下回见到张志谦是三星期后的事情,约在中环禧利街的国民酒家,陆南才踏进房间,迎面看见王新仁,对方笑容满脸地趋前握手,眼里却含怒意。搞情报的人,眼神向来擅长欺骗,王新仁不至于低段到不懂伪装和善,这眼神是刻意的攻击,像狠狠掷来的匕首,但他背向张志谦,只有陆南才看得见。
“南爷,谢谢你!你立了大功!感谢!非常感谢!”王新仁热情地晃动手臂,这才是故意让张志谦看见。
陆南才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张志谦招呼陆南才坐下,表扬一轮,互敬了几杯酒,陆南才始搞清楚来龙去脉。原来杜月笙当天并没完全相信陆南才带来的消息,只做了简单的准备,把最重要的文档资料挪走,但五天以后,香港警察果然动手,有如缉捕江洋大盗般搜查了杜公馆,虽然抓不到什么把柄,却在众人面前警告杜先生,有可能把他列作“不受欢迎人物”而遣送出境。杜先生常说一辈子就吃三种面,人面情面场面,此事令他颜面尽失,立把王新仁召来痛斥一夜,并急忙找俞鸿钧商量善后。俞鸿钧曾任上海市长,现下以中央信托局常务理事之名留居香港,港督罗富国访沪时跟他有过交往,他决定出面向罗富国说项,解释杜先生乃国民政府正式委派的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又是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难免要替重庆当局在港处理诸多事项,三山五岳,来者不拒,用意只在排难解纷,绝非有心替香港政府制造麻烦,若失礼于杜先生,先不说将严重影响伦敦与重庆之间的互信,万一让本地华界借事生非而致社会不宁,更是得不偿失。或许是俞鸿钧成功说服了罗富国,或许是罗富国本就欲虚张声势,最后只有杜月笙的三个手下被递解离港,杜先生仍然稳坐杜公馆内,指点江湖。
杜月笙细心,深知王新仁必迁怒于陆南才,特地嘱咐张志谦出面相约两人,好让王新仁明白,陆南才虽未曾直接给他杜月笙送门生帖,却仍是他眼皮下的洪门弟子,军统别妄想欺负。饮宴间,张志谦对陆南才道:“西南方的物资愈来愈紧张,杜先生指示,必须加快湾仔码头那边的运送速度,南才兄的弟兄又要多辛苦了。幸好每天涌来香港的难民比蚂蚁还多,南才兄若要招兵买马,尽管放手去做,杜先生绝对支持,你需要帮忙,找我说说便是。”
陆南才举杯敬酒道谢。王新仁又从座上掷来冷寒的眼神,像神怪小说里的一记玄冰掌。
酒过三巡,王新仁喝得脸红耳赤,夹起一片东坡肉,边吃边问陆南才是否知道张迪臣近况。陆南才心头一凛,玄冰掌终于打到脸上了。他呷一口杯中的拔烂地,冷静地答道:“没有啊。像他这种搞情报的鬼佬,神出鬼没,经常自作聪明,不必太把他当真。孙兴社设堂之初,他确出过不少力,但也只是为了让大家太平无事,别搞乱他的湾仔地盘。我们利用他,他也利用我们。”陆南才明白王新仁既然开口问了,当然已知他们有所交往,避无可避,最稳当的方法是磊落地主动承认,可是,只承认能够承认的,且看他再出什么招数。
王新仁“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反而张志谦说话了:“这洋鬼子跟孙兴社的关系我们早已知道,其实他跟其他堂口亦保有联系,黑白二道,河水不犯井水,但亦要互相提携才做得了大事。奇怪这阵子总找不到他,我们打听了日本鬼子对堂口弟兄的收买情况,想找他核对一下情报。南才兄,你如果跟他相熟,有劳费心了。你要做茅山道士,替我们捉鬼!”
陆南才再度受惊。捉鬼?他想起永别亭。他想起张迪臣喜欢约他在捉鬼的地方见。难道那些夜晚的缠绵秘密已被张志谦他们掌握?陆南才突然有头晕的感觉,他痛恨秘密的重担,更痛恨秘密在被拆穿与不拆穿之间的那股不安全感,痛恨到令他有点昏眩,有点手足无措。他想象自己拍案而起,一脚把桌子踹翻,伸手直指他们鼻子,怒骂:“别再拐弯抹角了!你们知道了什么,干脆全部说出!老子可不吃威胁这一套!”
但陆南才毕竟不是鲁莽之人,把怒气忍住,捡起桌上的毛巾,拭一下嘴巴,笑道:“当然,当然。但先此声明,捉得了鬼捉不了鬼,我不确定,可是你们可别让我变鬼!”
张志谦和王新仁呵呵连声,陆南才仔细聆听他们的笑声,注视他们的笑脸,没察觉什么异样,绷紧的心情稍稍放松。恐怕一切只是巧合,当心底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即易觉得被别人控制,这样的觉得其实是过敏的恐惧,只是自己心里有鬼,心里的鬼在咬自己。
这顿晚饭把陆南才的心情吃得七上八下,临近局终,王新仁竟然再放一刀,语态恳切地嘱他提防李士群的人,而眼神,是幸灾乐祸。李士群乃南京政府的情报头目,特务总部设于上海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夜夜传出囚犯的凄厉喊声,连在大门外走过亦可嗅闻血腥味。杜月笙险遭递解出境,正是“七十六号”和日本人躲在香港政府背后动的手脚,报复杜月笙协助高宗武和陶希圣南逃香港,陆南才阴错阳差在中间插了手,若被李士群得知,必有后患。王新仁故作咬牙切齿地道:“南才兄,万事小心,我们的人在上海跟他们冲突得厉害,机关枪,炸弹,能用的都用上了,死伤不少,想不到汉奸们竟把魔手伸进香港!放肆!英国人对他们太纵容了,鬼佬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南才的神经立即竖起。好家伙,这岂不是说,万一你不高兴了,把消息透露给李士群,老子便必死无葬身之地?你王新仁的老板到底是戴笠,抑或李士群?刁那妈,老子非得想办法把你扳倒不可,且看谁的拳头比较硬。
陆南才脸色一沉,正欲回话,张志谦却已抢道:“新仁同志的提醒是好意,但南才兄是见过风浪的人,兵来将挡,不怕!对了,新仁同志,其实你们在香港也可弄个七十六号,他们有极司菲尔路,你们有皇后大道,不如就叫作‘皇后大道中一百七十六号’,比他们多了整整一百号,光是气势已压倒对手!”
张志谦总能用戏谑来缓和紧张气氛,陆南才和王新仁都笑了,把酒杯举起互敬,透过杯缘窥见彼此的眼睛。
二十 久违的温柔
王新仁的笑里藏刀确让陆南才提高了对七十六号的警惕,用心估算一下形势,错综复杂,不可不稍加防范。
日本、南京、重庆,各有各的香港堂口联系,鬼子的眼线主要在新界和九龙,像“和顺堂”的客家明,横行元朗,是土霸王,有大片农地,干掉了谁,随手挖个坑掩埋,谁都休想找得到。有南京撑腰的是“洪福社”的薯仔茂,以港岛东的筲箕湾和北角为根据地,是福建帮老大,枪法奇准,自称能用一把步枪隔远射死坐在海中船上的仇家。陆南才的孙兴社,以及张志谦的堂口,占据湾仔及西环,替杜先生办事早已不是秘密,江湖看似秘密重重,其实大部分秘密像屁,即使看不见亦可嗅到气味,只是心照不宣,放屁的人被发现了,只要若无其事,便不痛不痒,完全不受影响。真正的秘密是江湖人的心底秘密,那可得用性命去保护,生死攸关。
堂口偶为不同的理由刀来枪往,但杀了又谈,谈完再杀,老大之间似有默契,太平盛世绝非江湖之福,世愈乱,江湖的饭碗才愈大,胜败乃兵家常事,龙头的责任并非保住弟兄平安,而是让大家有饱饭可吃,提着脑袋做买卖,在木杨城前斩过鸡头的人,没资格贪生怕死。而陆南才既是龙头,一对肩膀扛负几百个弟兄家庭的吃饭生计,当然得额外谨慎,他嘱咐哨牙炳多调几支火枪到麻雀馆,自己亦较多时间留在馆内跟弟兄们打牌喝酒,好久没跟他们团聚作乐,认真地端详他们的脸,奇怪怎么忽然觉得都沧桑了、老了,连孩子脸的萧家俊的额上亦多了皱纹,眼神更是疲惫,或许时势如刀,时势愈紧张,刀痕愈紧凑,刀刀见血,再斫下去,恐必见骨。
不打牌的时候,或牌局结束得早,陆南才喜欢到仙蒂的酒吧喝几杯威士忌,坐在无灯的暗角里,偷看吧女跟酒客撩拨调情。在这里他觉得安全,尤其有仙蒂,客人不多时她会坐下,但通常只就坐着,各喝各的酒,眼神接触之际,展露一个浅而温暖的微笑,仿佛互相告诉对方,我懂得的,不要紧,我懂。有几回仙蒂把头靠在陆南才肩上饮泣,什么也没说,他也没问,哭完抬脸,妆都溶了,一双眼睛像流出黑色的泪水,捣和了脸颊的胭脂,似翻倒的调色盘,在昏暗里看去,跟在床上醒来见到的安娜一样,像一只从阎罗王手里逃出的小鬼。
陆南才也哭过一回,但仙蒂不知道,他咬唇忍着,下唇都破皮流血了,却仍忍着,他忍得下去,而且必须忍。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想哭便哭,没人管你,你也不必管人,但现在他是龙头,他管着几百个弟兄,哭泣是软弱,他怎么可以在人前哭泣。那回原先是仙蒂在哭,不知何故,陆南才忽然觉得心里非常空洞,仿佛在等待些什么,不知道是等人抑或事情,总之是空空浮浮,让他记起曾经搭乘缆车从中环往山顶,半途上,缆车突然停顿,不上不下地卡在铁轨中间,窗外只有风声鸟声,车厢里的乘客沉默无语,似都明白什么都做不了,唯有静静等待,他抬头望向窗外,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白云蓝天像混沌初开已经在此,他从原始的混沌等到眼前的混沌,混沌之后仍是混沌,以为能有改变,其实一直相同,所有期盼皆徒劳,唯一存在的是右臂上文的那行字:举头三尺有神明。
张志谦问过陆南才为什么文这行字,陆南才笑道:“捞偏门的人,就算不信神,至少得敬神。”张志谦称赞他做事有分寸,怪不得杜先生付诸重任。
杜月笙交托的事情仍是接人和送货,主要由张志谦转达,说是“西南运输公司”又有货来了,需要手足帮忙到码头押运,表面说是食物,顶多是枪支,但陆南才心知肚明一盒盒木箱里放的其实是土烟,戴笠那边的人跟杜先生合作,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土烟从云南运来香港,有烟斯有财,狠狠赚它一票。陆南才的弟兄从湾仔码头接到土烟,再送到上环的信记公司,由信谦堂的弟兄想办法经陆路转到福建厦门一带,陆南才觉得自己不仅在帮杜月笙,亦是帮张志谦,帮得心甘情愿。
有一回两人谈完正事,饭也吃过了,瞄瞄手表,心血来潮,陆南才建议张志谦到仙蒂的酒吧坐坐。陆南才觉得酒吧是有安全感的地方,他忽然希望在这样的地方听张志谦说说上海滩。张志谦同意,到酒吧后,仙蒂热情招呼,心里好奇他们是何关系,低声问陆南才:“好朋友?你不是钟意鬼佬咩?”陆南才腼腆地说:“朋友,只是普通朋友。”仙蒂瞅他一眼,笑道:“哦,是吗?那让我看看你们有多普通!”
仙蒂坐到张志谦旁边,天南地北打开话匣子,他们都是健谈开朗的人,又有酒精和音乐助兴,很快便熟络而至亲昵。仙蒂昔年在花艇跟南来老衬学过几句上海话,此时刻意卖弄,尽管说得歪七乱八,也足把张志谦逗得高兴。张志谦认真地逐字纠正她,并对陆南才道:“仙蒂的语言天分比你高!”
陆南才道:“当然!她什么天分都高!有许多事情,她是我的启蒙老师!”然后隔着张志谦对仙蒂眨一下右眼,笑得诡异。
张志谦竟然执起仙蒂双手,神情夸张地说:“仙蒂大人,也让我拜在你门下,认你当老师吧!”陆南才微感错愕,此刻的张志谦不像洪门堂主,只似一个顽皮的孩子,或许男人一旦发情了,都变得顽皮,就算是神,亦是顽皮的红孩儿。
聊笑之际,张志谦略略谈了身世,八年前原配肺病去世,他再娶,现下妻子和原配的孩子都在重庆,他跟随杜先生留港为党国办事。张志谦喝了好几杯威士忌,脸已红,忽对陆南才感叹道:“南才兄,你知道全国洪门和青帮弟兄的人数相加,可能比党员还多?国有国法,帮也有帮规。我们其实亦是另一个党国。”说毕,抿紧嘴唇,仿佛在等待掌声。陆南才并未鼓掌,只全心全意望着他的脸,想象张志谦昔年站在黄浦滩旁的英伟雄姿。
仙蒂偷瞄陆南才,见他忡忡入神,忍不住掩嘴而笑。陆南才知道被发现窘态,马上端杯喝酒,仙蒂为了减轻他的尴尬,改向张志谦探问时局动静,张志谦道:“日本人会来的,但终究也会离开。未来的日子不容易熬,得忍耐了。”
“说忍耐,女人的本领可大呢。到时候看谁先喊受不了。”仙蒂故意挑衅道。
张志谦趁着酒意,在仙蒂面前自夸道:“熬,可难不倒我。吃江湖这口饭的人,最大的能耐便是熬,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至于向谁屈,向谁伸,是大学问,成败关键便在这判断上面。”张志谦用右手食指在吧台上咚咚笃两下,然后沾一沾桌面上的水滴,在桌上断断续续地画出一个椭圆心形,并对仙蒂展露暧昧笑容。
仙蒂也笑了,把酒杯压到张志谦的手指上,他佯痛喊叫。仙蒂道:“连这也受不了,还熬什么呀!”
张志谦缩手,假装报复地把仙蒂揽进怀里,要抓她的手。仙蒂并不回避,反把左手搭在他大腿上,轻轻扫抚。张志谦眼里只有仙蒂,仙蒂则用眼睛的余光扫向陆南才,眼神半是调侃,半是同情。
陆南才一口喝光杯里的酒,托词尿急,离座步往厕所,站在粪坑旁拔出鸡巴,朝坑射出激烈的黄尿。酒喝多了,连尿都有威士忌的味道,尿液像机关枪的子弹般把沾在坑上的臭粪冲走,让他有莫名的痛快。陆南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张志谦是不是“这类人”,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没有预想他是。这样更好,他可以把张志谦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不远不近,永远当他的神,背叛只出现在亲近的人之间,他不稀罕。他昔日期盼的是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的神,如今明白神的存在只是为了被保护,你必须一直崇敬他、膜拜他,神才会一直是神。保护神,等于保护自己的感觉,神,只能是一种感觉。低头望向软绵绵的鸡巴,陆南才忽然想念他的臣。
尿完,陆南才从厕所旁的后门离开了酒吧,他知道张志谦和仙蒂都不需要他了。仙蒂后来告诉他,张志谦再去了几次酒吧找她,但也找其他吧女,有好几个姐妹曾经跟他到六国酒店,那个牛高马大的安娜亦去过,事后都暗示张志谦是银样镴枪头。
张志谦倒从吧女们身上得了好处。两个月后,一位吧女向张志谦告密,南京七十六号不满宋庆龄在香港搞抗日,派遣特务收买了她的司机,打算制造假车祸,酬劳五万元,先付两万。司机把几扎钞票拿回家,丢在桌上,向老婆耀武扬威,妻子嘴巴不密,向亲姐漏了讯息,亲姐曾是花艇女,又告诉了其他姐妹,吧女辗转得知,因为崇拜宋庆龄,担心她的安危,特地找张志谦出手拦阻。张志谦透过王新仁在警察局的内线,找借口把司机关起来,再在拘留所把他活活打死。仙蒂过了一些日子始把此事转告陆南才,他忿忿不平地说:“刁那妈!这么好的情报,早点让我知道,便可以到杜先生那边领功。”
仙蒂笑道:“是呀,拉着张志谦一起去领,拉近感情嘛。可别忘了,人很善变,今天不喜欢的事情,明天可能爱得要死。”
陆南才翻一下白眼,像小孩子。他常奇怪怎么男人在仙蒂面前都变成孩子,或者因为她百无禁忌,任何事情在她看来都是可以的,她懂得守护自己的秘密,更能包容别人的秘密。
宋庆龄在香港主持“保卫中国大同盟”,多番募款予中国后方抗日,日本人对她恨得牙痒痒,南京七十六号更视她为眼中钉,但行刺计划失败后,军统和香港政府皆对她加强保护。
募款高潮在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宋庆龄在英京酒家主持“一碗饭运动成立典礼”,来者一百多人,华洋商贾云集,门外挤站了无数围观市民,连电车也被迫停驶,各方人员混杂其中,南京的,重庆的,鬼子特务的。酒家门内气氛热情激昂,路上却是剑拔弩张,似埋了一个炸弹,随时隆然一声令众人同归于尽。香港政府派出军警到场防备,甚至驱赶门外的围观人群,可惜赶走了一批又来另一批,反而惹起一番又一番的叫嚷冲突。
英京酒家位于庄士敦道,是落成于一九三八年的五层高建筑物,前座面向庄士敦道,是酒楼正门,后座面对菲林明道,是厨房和仓库,这物业为澳门的高可宁所有,高是赌王,亦是典当大王,也就等于澳门皇帝了,开个酒家当然不能失礼,楼楼金碧辉煌,最高层是“金銮殿”,专供贵宾中的贵宾租用,亦设夜总会,乃英雄地、销金窝。英京门前高悬霓虹对联,左边是“英京酒家国际宴会中西酒菜”,右边写“广州四大酒家厨师世界知名”,像两根色彩灿烂的巨柱撑顶着湾仔。
“一碗饭运动”得到数十间酒楼响应,印了饭券,每券两元,支持者凭券到酒楼换吃炒饭,得资全数捐回内地,当晚现身者包括香港英国陆军司令、海军司令等官员,然而宋庆龄的题词刊于报上仍遭删减,原文“日寇所至,骨肉流离,凡我同胞,其速互助”,负责检查的港官担心“寇”字冒犯日本,照例以“×”取代,“日寇所至”变成“日×所至”,宋庆龄早上读报看见,笑得把刚喝进嘴里的热咖啡喷溅到桌面。
英京酒家跟陆南才的居所隔离不远,他其实对宋庆龄也感好奇,极想往睹孙中山夫人风采,但为安全计,终究没去凑热闹,只依王新仁的嘱咐派遣九个弟兄在酒家对面的湾仔道口守候。这夜九点多,门上突然响起“咯咯——咯咯咯——咯咯”,屋里的收音机正广播白驹荣唱的《客途秋恨》,“凉风有呀信,秋呀月无边”,半躺在藤椅上翻报纸的陆南才听见有人敲门,疑心只是错觉,把音乐声浪调低,始听见暗号再响,马上从椅上跃起,趋前开门,一颗心忐忑不安,涌起阵阵不祥。
果然,门拉开,张迪臣二话不说,猛力冲进,几乎把陆南才撞个踉跄。张迪臣摘下头上的绒呢帽子,露出眼角和唇边的瘀伤,左侧鼻翼亦有未拭干净的血迹。陆南才惊问:“Bloody hell!怎么回事?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打警官?”然后转身到浴室捡起毛巾,拿到水龙头下湿水,打算替张迪臣洗涤伤口,但张迪臣已经站在背后,伸展双手把他牢牢抱紧,很紧,紧得他的胸和他的背之间几乎没有空气存在的余地。
陆南才皱起眉头,略微挣扎,张迪臣却更使力地抱,又用嘴唇吻他的肩,用他的肩捂住他的嘴,止住哭声,只让眼泪沿脸颊流下,热烫的泪水,把陆南才的心烧得不知所措。陆南才决定让张迪臣哭个痛快,扭开水龙头,水柱哗啦啦地喷流,用水声遮盖哭声。眼前墙上挂着一块小圆镜,镜面脏而窄,只照出两人的模糊面目,各占镜子半边,凑合成一张左右倒转的脸庞,颜色不对称,轮廓不对称,神情不对称,昔日觉得非常自然合理的所有存在皆于瞬间显得扭曲荒唐。陆南才瞧见镜里的自己,平静漠然,张迪臣却已哭得崩溃如在学校刚被老师重重责打的孩子。陆南才对自己笑了笑,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觉得有一种坚强的感觉贯注心底。
待张迪臣哭声渐缓,陆南才朝后伸手轻拍他的额头,道:“Enough。够了。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两人坐回客厅,喝过热茶,张迪臣用双手不断搓揉自己的脸,似欲搓走所有愁苦。日本人的情报需索愈来愈多,他说,军队的布防,人员的调配,电报,地图,统统要求他提供,仿佛期待他把整个英军情报室搬到他们的地下总部。日本人也停止送钞票送金条,只威胁向英军告密,他唯有继续给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但也夹杂了一些虚假军情。有如用鸦片止痛,张迪臣只想抽光了手里这筒鸦片再说,不敢想象烟枪以外的明天。
陆南才替他在眼角伤口贴上纱布,问:“他们打你?”
张迪臣望向他的眼睛,用接近无声的声音道:“不是他们。是米——利——托。”
那个意大利佬,张迪臣的情人。陆南才满是震惊,不小心碰到身旁桌子,茶杯翻倒,热茶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沉默半晌,张迪臣道出发生在今天傍晚的事情。张迪臣把一份英军碉堡地图带到日本人的地下总部,竟然见到米利托,有个叫作畑津武义的中尉把他们带进一个小房间,另有三四个日本士兵,畑津武义用蹩脚的中国话道:“王八蛋,竟敢给我假情报?你们以为日本皇军是笨蛋?你们洋人,变态!变态!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们怎样变态!来,你们搞,在这里,脱裤子,搞给我们看!”
米利托和张迪臣面面相觑,畑津武义下令士兵冲前拉扯他们的裤子,纠缠一阵后,畑津武义发怒了,拍桌道:“不肯搞?好!打!你们对打,英国人打意大利人,像狗一样互咬!对,你们是狗!变态的洋狗!快咬!谁不咬,便杀谁!”
两人依然站立不动,畑津武义气得青筋暴现,拔出腰间手枪,射向米利托脚边,米利托受惊不断跳动躲避,日兵们拍掌大笑。畑津继续射击,米利托终于发出撕裂喉咙的咆哮声,双目通红,像饿狗,不,像饿狼般冲向张迪臣,挥拳即打,左,右,左,右,拳如雨下,也用膝撞,也用腿踢,张迪臣举起双手护头,厉声喝止:“Are you out of your mind, Mirito? It's me! I am Morris! Your friend! We can not do this to each other!”
米利托并未住手,张迪臣踉跄跌倒,瑟缩在墙角,弯起腿,把头埋在膝间,鲜血把衣裤染得通红,耳里传来米利托的呼吸喘息,竟似昔日在床上的激情回荡。日兵狞笑,叽哩咕噜地说他听不懂的日本话。张迪臣只在获准离开地下总部时听见畑津从背后传来的中国话:“洋人,变态!变态!变态!”
坐着细听张迪臣承受的屈辱,陆南才的心像被利针戳到,张迪臣多说一句,针便多戳一下,脑海不断回响毒辣的“变态”“变态”“变态”,听到最后,不禁掉泪。陆南才把张迪臣的手拉到自己脸上摩挲,张迪臣把脸凑近,用鼻尖触碰他的鼻尖,然后,用嘴唇触碰嘴唇。
窗外传来英京酒家门外响起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屋里的灯下,陆南才重新感受到久违的温柔。他决定重新好好保护他的臣,他的神。
二十一 血洗洪门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当土生秀治大佐和他率领的轰炸机群在启德机场投下第一枚炸弹,陆南才和他的女佣刚走到湾仔道街市,准备挑选新鲜的泥猛鱼回家熬粥。这星期睡得不好,半夜经常无故惊醒,张开眼睛,梦境的细节已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是混乱的梦,梦里,人声吵杂,人头晃动,很多影子碰过来又撞过去,挤挤攘攘,把他推得七歪八倒,醒来后,全身像刚被鞭打。睡不好即易牙疼,得吃些粥水降火,早上决定亲自买菜下厨,再找哨牙炳夫妇前来晚饭,有一阵子没跟他们好好聊聊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特别渴望看见可以信任的人,他们就是医生,信任就是药。
土生秀治原任关东军飞行队长,三星期前被调到广州,改任第二十三军飞行队长,接获代号为“鹰”的南攻命令。十二月八日清晨七时,他的机队从广州天河机场起飞,二十多分钟后已飞抵九龙上空,一声令下,天降黑雨,每一枚炸弹是一滴血腥的雨水。湾仔道在港岛,但隔着维多利亚港,仍可清晰听见此起彼落的隆隆轰炸,当传来第一道响声,似有个巨人在云端叉腰低头,对人间猛喝一声,立把红尘惊震,所有人愕然地停住手里动作,买菜的,卖菜的,推货的,走路的,闲聊的,蹲在路边吃白粥油条的,坐在茶楼里吃虾饺烧卖的,无不抬头仰脸望向远处,似在找寻些什么,却又根本不知道应找寻些什么。街市一片默然,前所未有地,挤满了活生生的人,却是一片死寂。
对岸远处响声不断,轰轰——隆,轰轰——隆,每响一声,陆南才的身子便抖一抖,突然有人用粤语喊道:“打仗啦!打仗啦!”随之有人用国语猛喊:“开战了!开战了!”似是早已约定的现场翻译。开始有人转身离开街市,但大多数人竟然留在原地,继续先前做的事情,买菜的,卖菜的,推货的,走路的,闲聊的,吃白粥油条的也继续吃白粥油条,吃虾饺烧卖的也重新动筷,街市回复喧哗热闹,仿佛战争事不关己,就算关己,也得让老子把手上事情忙完再说,坚持了,便是尊严的胜利。
陆南才可不这样,他在轰炸声里镇定下来,回身走往麻雀馆。馆内空荡无人,但仍然像有牌声。每夜关馆后他都有这样的错觉,客人走光了,剩下一张张麻雀桌以及凌乱散落桌面的麻雀牌,眼睛望向它们,耳畔马上响起啪啪声响,是心理的自然反应,像看见二胡便听见吱吱呀呀的乐音。他上楼梯到阁楼账房,摇电话给哨牙炳,哨牙炳在话筒里喊道:“南爷,我也在揾你!萝卜头打来了,九龙那边七国咁乱,唔捻对路!”
陆南才嘱哨牙炳尽快把鬼手添、肥仔文、阿七等弟兄找来麻雀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商量如何应对。挂上话筒,陆南才独自坐在账房里,眼睛盯着电话机,多么渴望它突然响起,多么期待听见张迪臣熟悉的声音。
不到半小时,弟兄们来了,围坐于麻雀桌前七嘴八舌议论局势,很快即有结论:英国人没法久守,不到廿天,顶多一个月,日本鬼子即会攻下香港。主要理由是日本鬼子买通了各路情报,英国人里外受敌。陆南才心里震惊,暗忖难道他们知悉张迪臣与日本人的关系,幸好再谈下去,始知他们指的是堂口老大,港九新界的都被收买了,遍地开花。陆南才松一口气。这是已知之事,只不过弟兄们说的比他了解的更为严重,日本人近几个月积极布网,把归附者收编为“第五纵队”,九龙统称“天组”,港岛则称“佑组”,取“天佑成功”之意。第五纵队的头领为日本浪人回诚盛,以“松原酒店”为基地,英国警察把他抓了,关在牢里,他竟能在堂口老大的协助下逃出,转移到澳门遥控工作。其实早于去年日本人已在广东番禺县找了一个叫作谢文达的台湾洪门堂主组成“中华人民自治救国集团军”,给他两百多艘帆船,打着“驱逐洋夷,光复河山”的名号进攻香港,然而计划临时取消,日本人决定要干便要狠干,愿意付出更多的耐性,再等待一段时间。
狠干的日子终于来到,十二月八日开战,日本军机轰炸启德机场,第二十三军三个步兵联队分成左右翼从宝安南下新界,不到三天已冲破英国人精心布置的醉酒湾防线,再两天已取下九龙半岛,香港政府下令市民自行凿毁所有电船和渔艇,英国守军全部撤往港岛,任何人不得出海或登陆。日军在尖沙咀架设炮台,隔着维多利亚港炮击港岛,一天,两天,三天,间断炮轰了四天四夜,港岛的大佛口、万茂台、湾仔道街市、皇后大道中皆设防空洞,陆南才和弟兄们挤进去,遇见街坊邻里,难免有几分尴尬,毕竟是堂口中人,平日惯于挺腔作势、斗狠逞强,现下竟要窝囊地跟生张熟魏蹲在又潮又闷的洞里,自觉有失威风,不敢直视其他人的眼睛,只顾低头盘算未来去向。
日军的炮轰目标是北角、湾仔和中环,通常从港岛东边开始,朝西转进,最后又从西向东打回去,炮声有固定的方向和节奏,从远处渐渐趋近,又渐渐远去,再打回来,又远去,哨牙炳不抽烟笑道:“刁那妈,萝卜头连打炮也打得这么有条有理,像擦牙一样,左右,右左,左右,右左,绝对不会乱了次序!纪律咁严明,怪不得打得中国人有气冇地抖!”
陆南才没理会哨牙炳的唠叨,专心设想日后如何跟日本人应对周旋。并非未想过退回内地,但,能去哪里?能做什么?若到重庆,人生路不熟,大不了跟在杜先生身边做个跑腿,这可不行,已经是龙头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恐怕过不了自己这关。回广州?虽有陆北风的接应,但那亦是沦陷区,既然一样要做日本人的狗,何不干脆留在香港?况且杜先生上回不是说过,能屈能伸始算大丈夫,只要屈得有分有寸,跟日本人合作不成问题?杜先生的意思其实说得很明白了,留下来是可以的,但须跟重庆保持联系,做他的耳目。
其实那天踏出杜公馆,陆南才已经预想到今天处境,然而时辰未到,有的只是模糊的念头,待到炮弹打到身边了,念头才变成决定,每一下炮声都像一支敲打在棺木盖板上的钉子,轰轰轰,咚咚咚,把念头愈钉愈紧,紧些,再紧些,最后钉得死密。想通之后,陆南才忽然觉得炮声不再恐怖,涌起的反而是亢奋的情绪,像孩子期待开展一个冒险游戏。他忆起初到香港那天,站在尖沙咀码头旁,亦曾有过类似的心情。
哨牙炳和弟兄低估了日本人的战斗力,用不上一个月,也花不了廿天,日本第二十三军司令官酒井隆中将已从港督杨慕琦手里接过降书,从十二月八日开战起计,至十二月廿五日傍晚六时半,前后是十八天时间,中间包括了五天的隔海炮轰和飞机轰炸。
日军也曾渡海招降。两回了,皆派一艘汽艇,艇首竖着白旗,旗上用红漆写“Peace Mission”,从尖沙咀出发驶向中环皇后码头。第一回在十二月十三日,艇上载着多田督知中佐,还有港督秘书李夫人和她的两只博美犬。英军情报官鲍撒少校前来应对,伸手挡开多田督知递来的劝降书,道:“抱歉,两军交战,我没法接受敌人的信件。”
多田督知坚持他把劝降书带回港督府,鲍撒让步,杨慕琦因此读到日英中文并列的信件:
“我善战之攻城炮兵勇敢之空军已做好准备,香港覆灭指日可待。香港命运已定,胜败不言自明。我攻城军代及贵军之命运及香港百万无辜民众,不能听任事态发展。溯自出战以来,贵军努力作战,但如坚持顽抗,必将断送百万无辜男女老幼之生命,此皆为贵国骑士精神及我国武士道所不忍。望总督深思,立即诺献城,否则余唯有忍泪动武,令贵军屈服。帝国皇军第二十三军司令官酒井隆中将。”
杨慕琦冷笑一声,把信丢在桌面上,命令鲍撒到码头回复,no,我们对女皇陛下的忠诚义务尚待完成。
五天后,多田督知竟然再次渡海,又是来送劝降书,又换来一番严词拒绝。杨慕琦把第一封信压在第二封信之上,每天下午三点半,坐在作战总部的小房间里,如旧喝下午茶和吃老婆饼。
日本人在这五天里可没闲着,劝降是一回事,炮轰是另一回事,边打边劝,其实亦在争取时间做出攻岛准备。防空警报每天响个两三回,陆南才躲进洞内,每次待上一两小时,幸好有弟兄带来牌九,啪啪啪啪赌个痛快。其他人亦有赌博,或是牌九,或是麻将,或是骰宝,各有拢聚,加上挤在背后的围观者,热闹得像赌馆,喧闹声响此起彼落,尽管遮盖不了隆隆炮声,却足以让人忘记洞外的天崩地裂。赌桌日月长,即使没了桌子,盘腿坐在地上,只要眼前仍然有牌,日月同样不短。防空洞里空气混浊,大家流得满额满脸是汗,眼神却皆亢奋,甚至到了解除警报的时候,有人脸露扫兴神情,要由警察驱赶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洞归家,仿佛盼望炮轰永不休止。
有一回在洞口遇见仙蒂和几个吧女,冬叔亦在,姐妹们脚步匆忙,陆南才问:“去边呀?打仗了,总不至于仍有老衬吧?”
仙蒂尚未搭腔,冬叔在旁抢白道:“有呀,只不过是不付钱的客人。这些女人还愿意倒贴呢!”
原来酒吧姐妹们担心一些彻夜驻守碉堡的英军恩客吃不饱,特地每天带些简单饭菜前往探望,当然是违反军令的,但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虎放行,更远远瞧见她们的婀娜身影便扯开嗓门高喊:“Here comes the Wan Chai Angels!”
冬叔对陆南才笑道:“她们是‘湾仔天使’,好捻巴闭!天使都在天堂,所以湾仔是天堂!”
安娜在冬叔手臂上拧了一把,冬叔佯痛道:“救命啊!天使打人!”
趁着吧女们跟冬叔调笑打骂,陆南才向仙蒂使个眼色,移步到旁边说话,问她在碉堡可曾遇见张迪臣。仙蒂摇头,陆南才不禁怆然。开战以来,从未接过张迪臣半点讯息,是死是活不知情,虽说他搞的是情报工作,理应不会派驻前线,但陆南才仍然担心万分。在回家的路上,陆南才眺望维多利亚港波涛起伏,对岸尖沙咀便是敌阵,不知道张迪臣到底是在海的那边抑或这边,心情遂像海面的铁桶子,空空荡荡,沉下去,又浮上来,再沉下去。
这天步离防空洞,陆南才沿大佛口走到庄士敦道,已近傍晚时分,心神恍惚,只想赶快返家休息,但发现和昌大押门前楼柱旁有魁梧男子侧身站立,开襟黑色短打,神情鬼祟,他直觉有异,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绕路避开。男子却从背后把他喊住:“南爷!龙头凤尾碧云天,一撮心香师祖前!”
陆南才停步,转身回应道:“当年结义金兰日,红花亭上我行先!”
然后互相抱拳示礼。他们互说的是“大底诗”,专供有相当身份的洪门弟兄相认之用,原来对方是“信谦堂”的“草鞋”先生,特来通风报信,谓张志谦有事急邀陆南才到信记南北货店。
到了信记,张志谦在,也有王新仁、刘方威,亦有“同新和”及“和胜堂”的香主,众人脸色凝重,表明江湖有事。坐定后,王新仁说明形势:日军占领新界和九龙后,第五纵队趁火打劫,像饿狼般四出发狂抢、烧、杀、奸,狠狠发了战争财,港岛这边有堂口隔海和应,不仅打算在市区暴动,更喊出“杀尽洋人”的口号,计划由中环出发攻上山顶,血洗欧籍民居,出清被英国鬼佬欺压百年的乌气。英国警司修夫顿知悉此事,吓得立即找主事的堂主谈判,但谈不拢,唯有改向国民党驻港指挥官陈策将军求助,陈策跟此时已返重庆的杜月笙用电话商量,杜先生指示张志谦出面善后。
王新仁说毕,坐在旁边的张志谦清一下喉咙,道:“今晚七时,修夫顿在思豪酒店摆下鸿门宴,我已召集港岛堂口的所有四八九、四三八、四二六、四一五、四三二前来议事,有难排难,有怨解怨,万事好商量。我们当然不会专为洋人说话,只想说个道理,江湖求财,天经地义,但求财亦要分清楚高低远近,切勿因逞一时之强、求一时之快,捅出让自己应付不了的烂摊子。难道洋人走了,真的不会回来?赶尽杀绝,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万一洋人他日回来,吃大亏的肯定不只有闹事的家伙,而是每一位洪门弟兄!”
张志谦说得脸色涨红,失去了平常的从容仪态,可见此事严重。他端起桌上水杯,仰颈喝一口,然后继续说:“各位堂主,我们都是杜先生的弟子,杜先生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因为他本领大,把事情看得高、望得远,我们得学。各位堂主请想想,杀尽洋人,洋人真有这么容易杀尽?别以为只有我们中国人爱面子,洋鬼子也爱!香港仍然归英国人管,我们杀洋人,英国军队有可能袖手旁观吗?今天晚上如果谈不出结果,依我看,在弟兄们杀上山顶以前,英国军队必先动手,把我们赶尽杀绝,到时候,不是血洗山顶,而是血洗洪门!英国军队有坦克有大炮,凭弟兄们手里那几把烂枪,挡得住吗?别傻了!到时候,用你们广东话来说,就是‘冚家铲’!我并非长洋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实事求是。说不定这正是日本鬼子的诡计呢。先挑拨洪门弟兄跟英国军队互相残杀,到了两败俱伤,他们才出手,入城之后,英国人遭殃,弟兄们的下场必更悲惨。日本鬼子坏透了,我们可不能中计!”
陆南才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半晌没答话。最后是王新仁先开腔,道:“张先生的意思说得非常清楚了,为洪门计,大局为上,今晚一定要谈出个好结果。在座的堂主都是可以依靠的自己人,更都是明白人,等一下到了思豪酒店,希望诸位仗义执言,对其他闹事的洪门手足晓以大义,千万别让他们把香港洪门推向绝路。”
陆南才瞄向张志谦,发现他也望向他,情绪平复之后,眼神重现惯有的戏谑笑意。陆南才微微点头,莫名欣慰。
看一眼墙上的钟,已近七点,王新仁道:“时间差不多了,动身吧,我已派人通知各位堂主的弟兄到思豪酒店助阵。”众人出门,张志谦刻意放缓脚步,走在陆南才身边,轻声道:“南才兄,等一下你尽量忍让,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你帮忙,持盈保泰于现下比较重要。”
陆南才明白张志谦在保护他,不希望有人泄密,以免鬼子来了找他算账。心里涌起一丝暖意,陆南才用低而清晰的声音回道:“士为知己者死。”
到了思豪酒店大堂,早已挤满黑压压一片人头,或坐或站,粗略估算至少有一百人,烟雾弥漫,粤语、国语、潮州话、上海话,夹杂喧哗,有人把两张小木椅放在靠近电梯处,修夫顿和警务处长俞允时他们站在上面,洋人身材本来就高大,现在更鹤立鸡群,两人并排,一胖一瘦,相映出一种诙谐。俞允时远远望见张志谦,挥手示意他走到前排,王新仁跟在后面,陆南才则闪到大堂左边,站在“单义堂”堂主报纸林身旁,报纸林的另一边站的是探长赵仁昌,诨号“佛地神差”,管辖地盘是大佛口一带,无案不破,想抓到谁便抓到谁,其实抓回来的人全部是买来的替死鬼,有时候根本不必花钱,干脆由报纸林交人,他则保护“单义”的黄赌毒生意。
再吵嚷一阵,修夫顿开腔说话,讲了十句八句英语,弟兄们听不懂,遂继续聒噪,有人直接破口大骂,数落英国人多年来如何仗势凌人,有需用时向堂口索人索钱,没需要时便驱赶滥捕。“死鬼佬,食得‘和米’多,你都有今日啦!”“杀哂啲鬼佬,替唐人出一口气!”“将鬼佬赶哂落海,让他们也尝尝做‘鲨鱼点心’的滋味!”咒骂之声此起彼落,气氛顿然紧张。俞允时亦是英国人,略懂粤语,却不足控制场面,连忙望向坐在最前排的张志谦,张志谦会意,马上站起来转身面向所有人,朗声要求大家肃静。
现场陷入沉默,俞允时唤人再搬来一张木椅,让张志谦站到他和修夫顿旁边,陆南才望过去,觉得张志谦气宇轩昂,丝毫不逊色于洋人。张志谦把目光向大堂从左到右扫了一周,始用沉稳而铿锵的语调提醒大家尽力克制,要替自己的未来想,更替香港洪门的前途想。他所表达的意思正是刚才在荣记行说的意思,陆南才几乎忍不住笑,原来刚才找几个堂主碰头,既是为了预打招呼,亦是预演讲话内容,果然是心细精明的上海佬。
张志谦说毕,在座者交头接耳者有之,低头沉思者有之,早前亦在荣记行现身的“同新和”堂主高佬发突然在后排座位上高声和应,表示确实不宜杀鸡取卵,一旦把英国人迫得狗急跳墙,后患无穷。“和胜堂”的鬼仔盛坐在不远处亦喊出相同的忧虑,劝大家退一步海阔天空。然而鬼仔盛的母亲是湾仔吧女,父亲是把母亲搞大了肚皮便不知去向的葡萄牙人,因为他有欧人血统,说出来的话便欠缺说服力,人群里立即响起一句嘲讽:“自己系杂种,梗系帮番英国鬼!”
陆南才牢记张志谦的提醒,双手抱胸站立,冷冷环视四周,不发一言。在座者三三两两地议论,像一锅沸腾的粥,冒起一个个的泡沫,噗噗噗,噗噗噗,许许多多旋涡在粥面风起云涌。终于,粤东的娥姐霍声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修夫顿和俞允时,蹙着两道又长又尖的眉毛,怒骂道:“九龙那边的弟兄已经发了大财,我们窝在港岛,被你们班鬼佬日管夜管,冇啖好食,吃了大亏,实在忍无可忍!鬼佬不一定要杀,财却不可以不发,这样不准那样不准,难道叫我们食西北风过日子?我们混江湖为的就是银纸!大家说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娥姐是粤东堂主街市松之妻,亦是堂口中人,平日跟十一位姐妹盘踞西湾河街市一带,号称“十二剑兰”,动刀动枪,狠劲不输给男人。
现场立时掌声雷动,叫好不绝。张志谦低头凑近俞允时和修夫顿,呢喃一阵,转脸对众人道:“娥姐说得半分不假!混江湖,金兰结义重要,吃饭发财同样重要,洋人再如何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亦是懂事的。我刚才跟他们说清楚了,他们同意花钱消灾,大家不妨提个数字,海阔浪高,同舟共济,但可别狮子大开口了。”
所有眼睛全部射向娥姐,仿佛既然她最先提钱,天经地义由她提个价钱。事出突然,娥姐有点窘,支吾一下,竖起右手两根指头,道:“两万吧!”
洪福社薯仔茂却反对,喊道:“太少了!真是女人家,鼠肚鸡肠!至少要三万!”街市松马上从椅子上跃起怒骂:“刁那妈,边个敢闹我老婆!企出来,我用菜刀斩捻开你九碌!”众人爆响阵阵笑声,像孩子们胡闹嬉戏。喧哗稍停,“潮义兴”的九纹龙提出一个新的数字:“六万六千六!六六大顺,让我们顺番条气!”众人连声和议,他们心知肚明这次谋攻山顶正是洪福社和潮义兴策划的狠主意。
讨价还价一番,修夫顿最终只肯付四万六千六,九纹龙和薯仔茂坚持不让,张志谦发言打圆场,同意六六大顺确是个吉利数字,愿意私人掏腰包补回短缺的两万元,而且修夫顿应允,一旦战事结束,他将邀约大家再来思豪开会,妥善分配堂口之间的江湖利益。众人拍掌喊道:“感谢张先生!够意思!够意思!”
修夫顿和俞允时最后从酒店侧门离开,洪门弟兄们纷纷站起,陆南才此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在侧门等候。竟然是他,是张迪臣!陆南才懊恼自己糊涂,没早想及张迪臣向来负责堂口情报,虽然已被调往参与总司令部的作战计划,今夜这么重要的场面当然不会不找他助阵。只不过,就算早料到了,又如何?兵荒马乱,耳目众多,难道两人可以卿卿我我、谈情叙旧?还不是只能远远对看一眼?
就这样了,远看一眼侧脸,他的神,他曾经的神,渐渐离他远去。连张志谦亦在堂主们的簇拥下步出了酒店,远望一眼背影,曲终人散。陆南才忽感哀蹙,想起东华义庄那副亭联:“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二十二 头目已经不在
日军于十二月十八日从北角强攻登陆的晚上,陆南才早已入睡,却突然转醒,张开眼睛望向天花板,灰蒙蒙的油漆,斑斑驳驳,看去竟似地图,新界,九龙,港岛,大屿山,长洲,南丫岛。北方是中国大陆,南面是海南岛,越南,马来西亚,菲律宾。东边,台湾和日本,再往北是苏俄。亚洲摊在眼前,却在昏暗里飘浮不定,也不成比例,日本比中国大,长洲比越南宽,诡异地前后晃动,突出来,又抽回去,似一对对诡异的眼睛向他不断眨闪。
陆南才清楚知道是幻象,窗外响起远远近近的轰炸声、枪声、炮声、哭嚎声,熟悉的城市忽然变成最原始的丛林,野兽横奔疾走,噬人的,被噬的,角色已定,命运却未卜,所有人都在黑暗里摸索,摸到什么算什么,他不例外,幻想从地图上寻得出口,可是贴在天花板上的眼睛在戏弄他,浮浮荡荡成一座找不到路线的迷宫,这一刻,他明白无处可逃,唯有对自己说,从木匠混到士兵,从士兵混到拉车,从拉车混到蓝灯笼,从蓝灯笼混到堂口龙头,一关过了又一关,关关难过关关过,老子就不相信过不了日本鬼子这个王八旦关,即使真过不了,也算对得住自己。是鸠但啦!哪里都不走!留在这里,看日本鬼子能把老子如何了。
幻觉顿时全部退却。天花板仍是天花板,仍是斑斑驳驳,一片沉静,窗外却仍是轰炸声、枪声、炮声、哭嚎声。
也有门声。咯咯咯咯如机关枪般射向木门,陆南才跃起披衣,哨牙炳站在门外神色慌张地说,南爷,萝卜头从北角杀进来了!外面乱糟糟,几个弟兄闯进昌发麻雀馆把枪支家伙全部搬出来,分了!
陆南才问:“是鱼旦波?”
哨牙炳点头。
鱼旦波是孙兴社的“四二六”双花红棍,主责武卫厮杀,除了堂主陆南才、“草鞋”哨牙炳和“纸扇”光头忠,只有他知道昌发麻雀馆的密室里收有几箱长枪短枪,更有手榴弹,如今由他领头不问自取,等同造反,想必是打算趁火打劫,趁乱发财。鱼旦波没把龙头放在眼内了,然而陆南才不太在意,时势到这地步,谁还把谁放在眼内?连英国人都保不了香港,区区一个龙头怎么管得了弟兄?眼前唯一可靠的是自己手里那把枪。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或弟兄,皆只能这样。
北角。黄泥涌。渣甸山。半山。西环。香港仔。浅水湾。赤柱。日军分路杀入,同时派机军对市区轰炸,陆南才领着哨牙炳和几个弟兄在大佛口的疏散营找到仙蒂,营内缺粮,只能白天暂留,晚上带她和其他吧女回麻雀馆解决吃食。本来脸庞宽圆的安娜瘦得猴腮毕露,嘟着一张尖嘴道:“南爷,鬼佬叫我们作‘湾仔天使’,你救了我们,你是天使的天使,不,你是神啊。”
陆南才腼腆地笑了,却暗觉凄然。我是你们的神,但,我的神呢?我的神此刻在谁的手里?他又有没有天使保护?
在麻雀馆彻夜难眠,仙蒂竟然建议用厚毯铺在桌上隔声,打麻将。众人又竟同意。厚毯上的竹战帮助他们忘记门窗外的激战,八个人分成两桌,闷声打牌,因为不敢亮灯,看不清楚,打出每张牌都要压住声音向众人报告,一筒,六万,九索,红中,东,北。谁和了,把牌摊开,大家也不检查了,说是几番便几番,桌旁放了纸笔记账,模模糊糊地记下谁输谁赢,答应于战后偿还。乱世就只剩下这点信任了,所以这是温暖的牌局。哨牙炳没参战,拉了两个半推半就的吧女到二楼颠鸾倒凤,虽已尽力沉默,战况毕竟激烈,偶尔泄漏几声“嗯嗯”“哎哎”“唔唔”,在一楼打牌的人你眼望我眼,嘴角都是暧昧。终于风平浪静了,仙蒂低声笑道:“哨牙炳真是厉害的炮兵。南爷,强将手下无弱兵呀!”陆南才白她一眼,仙蒂连忙吐吐舌头。她其实没泄露半句秘密,只不过心有秘密的人听见任何话都容易觉得是泄露。
战争持续到十二月廿五日,被日军收买的第五纵队打家劫舍,没被日军收买的堂口弟兄也打家劫舍,连进了城的日军也打家劫舍,九龙和新界那边的人家尚可徒步到宝安或惠州避难,但香港是岛,四周环海,无船无艇的家舍逃不出去,唯有坐以待劫。富户人家雇请帮会弟兄做保镖,却大多被弟兄倒过来抢掠,开门揖盗,在凄惨上加添了一重无辜的委屈。
陆南才曾往荣记行和信记南北货店察看,两处皆遭炸得墙崩窗塌,人去楼空,他在信记地上呆坐了一会儿,脑海一片空白,堂口散伙了,靠山也倒了,剩下孤零零的自己,打回原形,似当年从内地来到香港。然而陆南才并不绝望,他就不相信日本鬼子不需要他,只要有被需要之处,即有生存并且生存得很好的希望。他瞄见瓦砾里躺着一幅孙中山肖像,笑微微地,坚定的眼神,不折不挠,这才是大人物。他发现神案仍然靠墙而立,但关公雕像被震倒于地,于是趋前弯腰,用双手拾起雕像,恭恭敬敬地再将关老爷送回原位。
杨慕琦投降的消息在圣诞夜传到市民耳里,但大家于此之前已有预感,枪声炮声忽然停顿,日军和烂仔更肆无忌惮地抢杀劫掠,神不在了,群魔乱舞。日军的目标是半山富户,烂仔则在市区闹事,因为知道麻雀馆是孙兴社总部,留了三分情,过门不入。仙蒂和姐妹在馆里用存粮办置了简陋的饭菜,梅菜肉饼、苦瓜炒蛋、豆豉咸鱼,她对陆南才道:“这便是我们的圣诞大餐!今朝有酒今朝醉,食得几多就食几多!”
桌上也摆着剩余的五加皮和九江双蒸,众人喝得醺醉,哨牙炳色心又起,竟然拉着弟兄和两个吧女到二楼群集荒唐,陆南才和仙蒂坐在大厅地上,背靠墙壁,沉默着,各自沉思未来——或思考到底有没有未来。
仙蒂忽道:“阿才,打完仗,我们开间酒吧,你和我,一起做事头,只接待我们这类人,好唔好?别人对我们不好,我们更要好好对待自己。”
这类人。陆南才忽想起日本鬼子骂张迪臣“变态”,鼻头一酸,眼泪几乎涌出,他马上狠咬下唇,硬生生把泪水煞住。仙蒂察觉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以为他冷,主动把身体靠近,伸手抚摸他的脸,却让陆南才更觉凄凉,才刚止住的眼泪立即决堤。仙蒂担心别人发现,连忙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并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咮,别哭。你是龙头,龙头不可以哭。我说过,我们会好好的,记得吗?会的,会好好。”
杨慕琦投降后的第三天,日军举行“入城式”,几十架飞机在港岛和九龙上空盘旋,司令官酒井隆骑着白马,从跑马地出发,沿轩尼诗道和萧顿球场,经皇后大道中走向中环,士兵于路旁列队敬礼。陆南才亦在。不能不去的,何况他也想去。先是粤东街市松大清早往找哨牙炳,亢奋地说:“良机勿失呀!良机勿失呀!”原来日兵命令湾仔家家户户到路上摇旗欢迎,也要求堂口弟兄压场防乱。街市松深信这是立功时机,若把任务做得妥妥当当,往后便有好日子。“稍后我们随便抓几个替死鬼交给萝卜头,指他们是抗日分子,幸好有我们,否则不堪设想。”
哨牙炳把街市松的讯息带回麻雀馆,英国佬败了,日本人当家,孙兴社必须积极邀功始有办法生存,陆南才点头同意。萝卜头再笨亦必知道孙兴社跟国民党关系匪浅,但这不表示孙兴社一定遭殃,只要让自己变得有用、可用,日军没理由弃之不用。英国人没戏了,舞台已经换上一场新戏,做戏便得入戏,陆南才懂这道理。
日军进城当天,陆南才带弟兄挤站在波地旁的人群里,不断挥舞手里的三角形太阳纸旗,当看见四周日兵仪容威武,鄙夷之中暗觉佩服。他们是因为威武而赢得战争,抑或因为赢了战争而威武?他搞不清楚了,只记得昔日自己在中国军队里感受不到这份自信。他想象眼前的一张张日兵脸孔变成了药王坚、书生亮、烂赌祺、哑仔宏,那些战友,跟日兵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或曾经都是,如今却都不知身处何方。如果他们仍然活着,会不会跟陆南才一样站在某城某处,扯起笑脸,对日兵哈腰鞠躬?陆南才暗暗渴望会是这样,一旦相信所有人都会这样,再严重的事情都会变得轻盈,因为大家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低。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做出相同的事情,陆南才想到这点,手里的旗子便摇得更起劲,对日兵高喊万岁,声音也更洪亮。
孙兴社许多弟兄重新出现,都仍喊他南爷,对先前数天里做过的事情,没人问半句也没人提半句,噩梦一场,醒来便算了,就算记得也不想去记,把秘密锁住,秘密是地雷,不能踩。
进城仪式结束后,日军传令湾仔、大佛口、铜锣湾的几个堂主到中环警署谈事,陆南才沿庄士敦道一路走去,触目所见皆颓垣,好好的一座城市怎么说毁便毁了,竟比四年前回到家乡河石镇时更使人悲凄。小镇即使不崩坍亦只是小镇,但城市由繁华走向凋败,无常的更显无常。陆南才行走于瓦砾之间之上之旁之左之右,步步为营,唯恐踏到尚未爆炸的炮弹,好几回不小心踩到尚未被抬走捡走的尸骨,立即暗念“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一句,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杀你害你,别来惹我。
走到汇丰银行附近,陆南才远远听见日兵叽呱乱叫,一阵叱喝怒吼,再一阵嬉笑喧闹,望过去,看到英兵一个连一个被日兵持枪押赶,徒步前行,他们的个子都比日兵高大,却都垂头丧气,像迷途的孩子。身旁的日兵发怒时似严厉的父亲,用枪柄敲撞他们的背和腿,又不时冲过去用手拍打他们的后脑,但边打边笑,竟比孩子更像孩子。陆南才立即紧张得手心冒汗。张迪臣在不在?凭他跟日本人的关系,会不会受到优待?抑或会更危险?陆南才急步前行,在英兵队伍里搜寻张迪臣,一张张疲惫不堪、目光呆滞的脸,头发凌乱肮脏,腮边嘴边都是胡须,像从水里爬回岸上的野狗,皆似曾相识却又皆陌生难辨。他揉一下眼睛,仔细看清楚,再看清楚些,忍住不喊出Morris的名字,只在心里默念,张迪臣,张迪臣,张迪臣,像在庙里上香时念阿弥陀佛。
英兵继续前进,他继续张望,继续找,继续念,十,五十,一百,
一百五十,大约有两百人从他眼前走过,望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两百人合力拉着肩上一根粗绳,绳的尽头缚着他的一颗心,把心从他口腔里猛力扯出。神不在,他的神,不见踪影。
陆南才郁闷地走到警署门外,遇上洪福社薯仔茂,他说日军把投降的英国人在中环兵房关了三天,再分别囚禁到北角、赤柱、马头涌和深水埗的集中营。薯仔茂喜形于色,道:“鬼佬抵捻死啰!有咁耐风流,就有咁耐折堕!现下系我们黄种人的世界,好似开酒楼,日本仔做事头,我们做经理,那班鬼佬只配扫垃圾、洗屎坑!”
两人踏进警署,已有七八个堂主垂手挺腰站立在大厅中央,在日兵持枪包围下,像学生早上在操场听训,再无大佬气焰。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太阳旗,墙角仍有神案,却无关公雕像,陆南才猜想关老爷已跟英王乔治六世的肖像一起遭丢弃到茅厕。出头说话的人是李才训,陆南才认得他,到杜先生家里拜年时见过,是北角“和联堂”的四三九,跟张志谦一样来自上海,亦替王新仁那边办事。李才训通晓日语,用背向着堂主们,毕恭毕敬地面对一个挺胸端坐的日军将领,叽哩咕噜地谈了一阵,最后慢慢转身道:“弟兄们,畑津武义中尉要给我们训话。来,听口令,一二三,鞠躬!敬礼!”
陆南才的背登时冒起一股剧痛,像遭皮鞭狠狠抽打。畑津武义。他就是向张迪臣勒索英军情报的王八旦!他就是强迫张迪臣和米利托互殴的日本鬼子!他就是对张迪臣吐口水和骂“变态”的鬼子头目!——这个人此刻耀武扬威地坐在眼前,而自己还得对他弯腰。
陆南才挣扎了几秒,缓缓地,把腰弯下。这并不如想象的困难。陆南才觉得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对畑津武义鞠躬的自己,另一个,渐渐脱离身体,飘上半空,低头凝视那副卑下的臭皮囊,没有同情,却亦不鄙视,只是冷冷地,像看一场可笑的戏码。活下来最重要,活不下去便演不了戏,戏码再轰烈亦属枉然,如酒瓶摔得破碎,好酒坏酒都盛载不了,能喝的只是空气。不管载过什么酒,他日洗拭干净后,又是新的瓶子。陆南才明白必须忍耐,忍不了眼前,便没有日后。
畑津武义用眼睛像机关枪般射向堂主们,沉默一阵,仍然坐在椅子上,终于开腔道:“你们都是奴才!英国人的奴才!今天,香港是我们皇军的地方,所有人都是我们皇军的奴才,你们也是!你们更是!奴才!奴才!奴才!”由于激动,嘴里喷出口沫,几乎溅到站在前排的堂主脸上,“可是,你们是一群幸运的奴才,皇军愿意帮助你们,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这群奴才去管其他奴才。你们必须好好做,做最好的奴才,报答我们皇军!”
他的蹩脚中国话带着浓厚的厦门腔,显然曾在闽南一带做间谍。陆南才每回听见洋人或日人讲中国话,总忍不住拿来跟张迪臣比较。都比不上他,张迪臣比他们聪明太多了。然而,聪明又怎样?这时势,有用的只是手里的枪,聪明,有捻用?
畑津武义往下把话说完,用胜利者的指挥口吻,严禁堂口之间再有争斗,龙头全须听从日本皇军号令,各自在原有的地盘上管好老百姓,别让他们乱,更要替皇军揪出反日分子。他坐在椅上,左手按住长长的武士刀柄,右手食指轻抚唇上鼻下的那撮小胡须,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你们中间也有反日分子,可是,没关系,我们皇军非常宽大,只要你们这群奴才诚心改过,不会计较。你们反日,只是因为你们做习惯了洋人奴才,不了解我们大日本的优良文化,等到时间久了,你们肯定会改变。你们的头目已经不在,你们谁不听话,我便送谁去见他!”
陆南才被这句话震住了。头目已经不在?头目是谁?杜先生?不,杜月笙先生早已到了重庆,不可能是他。但如果不是他,头目,说的必是张志谦了!张志谦。张志谦。那个开口即能把陆南才逗得开怀大笑的张志谦。似有一把手枪射向刚才飘起浮在半空的另一个自己,那个陆南才,瞬间崩塌,像玻璃般四分五裂,碎片撒落地上,但无声无息,像一个深沉的秘密。他心里倒是有声音的,呼天抢地般喊叫,声音困在胸腔,狂风暴雨般把五脏六腑冲撞得天翻地覆。
不在。不在。不在。难道真的这样便不在了?有许多话还未问他呢。有更多的话来不及对他说。陆南才悲怆至极,低头望向地面,别人看去以为他对畑津武义表示恭敬。他非常后悔不曾跟张志谦坦诚诉说一个真实的自己。可是,如果一切重来,可真会说?真敢说?倒不见得。他和张志谦之间其实没有秘密,所有秘密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把秘密说出,换回来的也许是伤害。但如今到了想说却无机会的时候,又有遗憾的痛苦,因为不确定说了之后张志谦如何回应。会不会原来他亦有秘密,用秘密回应秘密,由此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隐秘牵连。秘密是底牌。你不先把牌翻开,往往难见对方的真相。秘密是冒险。秘密是负担。然而两人共同拥抱秘密,也可以是一种温暖。
畑津武义结束训示,李才训再度指挥堂主鞠躬,目送他步出大厅。陆南才的腰弯得比谁都低,眼睛红了,薯仔茂发现他脸有异色,问:“做乜捻嘢?”
陆南才摸一下下腹,说:“肚痾,知唔知道厕所在哪里?”
薯仔茂道:“黐捻线!我点捻知!我又不是常来差馆!”
街市松在旁嘟嘴示意厕所在楼梯旁边,似对警署环境熟门熟路,陆南才跌跌撞撞地冲去,奔入厕格,关门坐到马桶上,把头埋在膝间闷哭,死命咬住右手掌虎口,不泄漏半点哭声。皮破了,血丝渗到舌头上,难辨甜腥。分不清了,陆南才眼前世界彻底面目模糊。这个世界,怎么才一转眼便天翻地覆?
二十三 故人塘西
堂主们私下讨论张志谦,仿佛都知道得比陆南才多。他们说在日军发动进攻的第二天,警务处长伊云士曾把张志谦找到香港大酒店会面,要求帮忙维持民生秩序,汇丰银行可以承担经费,但须由洪门弟兄出面处理。张志谦乃成立“忠义慈善会”,在九龙和新界向贫民发放米粮和每天现金两元。陆南才听得愣了,原来他跟洋人的联系如此紧密,忍不住猜度,他跟张迪臣熟悉吗?会不会也有相同的秘密?秘密像圈圈,每人的心里有不止一个圈圈,大的,小的,人与人之间的圈圈互有重叠,秘密之内与之外,皆是重重叠叠的秘密。
堂主们又说,张志谦于英军投降后自知危险,立即剃光了头,披上袈裟,跑到庙里伪装和尚,可惜旋遭日兵发现,抓到汇丰银行大楼七楼的宪兵部打得皮开肉绽。这时候的张志谦变成神了。有堂主说张志谦重施“小刀张”的飞刀绝技,以一敌百,杀了许多日兵,并把最后一把刀留给自己,自割喉咙而亡,为洪门尽忠,为民族尽义。亦有人说他于日兵攻港时跟陈策将军乘快艇突围,但在西贡海面遭受堵截,他遮护陈策,身中十枪,跌进海里喂了鲨鱼。更有人说他根本没死,当天跟陈策一起杀出重围,早已回到重庆,只不过身受重伤,休养之后必重现江湖。堂主们说得口沫横飞,似皆曾身处现场目睹一切。然而不管故事的结局是生是死,大家都相信一个理由:日本鬼子抓张志谦主要是“擒贼先擒王”,镇服其他堂主,好让众人乖乖听令。
薯仔茂由此认真地说出结论:“张志谦为我们而死,我们更应该拼命活下去,只要能够活着,做乜捻都冇所谓!我们不能死、不可以死!谁死了,谁对不起张先生!”为求活命,任何事情皆成借口。陆南才暗觉凄然,却亦被他们强烈的生之意志所撼动。自己其实何尝不是一直不择手段地求生?从河石镇到广州,再到香港,遇上什么做什么,只要有饭吃、有路走,不愁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什么都愿意相信,只是偏不承认活着就只为了活着,不想死、不敢死。活下去是何等卑微而又庄严的事情。
无论生死,见不到张志谦了,陆南才更决心要保护他的臣。他把哨牙炳找到住处喝酒,对时局唏嘘一阵后,压低声音,嘱咐他打听张杭吏和张迪臣的下落。他拿笔把两人的英文姓名写在纸上,Henry Charlton和Morris Davidson,提醒道:“阿炳,事关重大,必须做得妥妥当当,千万别张扬。”
哨牙炳点头答应,瞧见陆南才脸上的严肃神情,他懂分寸。
陆南才知道战后的英国人被分囚于三个地点,赤柱是平民和文官,北角是军官,九龙深水埗那边是士兵,印度兵则在马头涌。至于华籍兵员,英军司令于投降前已命令他们换回百姓便服逃离军营,因明白一旦落入日兵手里,必遭特别残酷的对待。按道理,亨利哥目前应在赤柱,但不确定张迪臣——如果仍然活着——身处北角抑或深水埗。陆南才握笔慢慢写出Morris Davidson十四个英文字母,每写一个字都像捶打一下自己的心,俗语屡说“生死未卜”,平日听来轻松无常,现下这个“卜”字却似一柄沉甸甸的锋利铁钩,直插心脏深处,钩子悬吊半空,摇摇坠坠,几乎把心从喉咙里狠挖出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呀。陆南才唯想有个答案,唯想知道,他的神,到底还在不在。
哨牙炳费了许多工夫,十天后把答案带给陆南才,道:“南爷,查到了,那个乜春Henry被关在赤柱集中营,可是查来查去,几个集中营的囚禁名单上都没有另一个鬼佬。你确定没写错名字?抑或已经死捻咗?”
“刁你老母,你黐捻咗线?我点会写错?”怒气冲上脑门,无法自制,陆南才冲口而出喝骂哨牙炳,但真正想喝止的是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实,“肯定是你条捻样查漏了!再查!再查!”
哨牙炳嗫嚅道:“应该错不了……我找了一个在集中营厨房帮忙伙食的弟兄,他跟萝卜头领班混得很熟,经常替萝卜头找花姑娘,他托对方查了一遍又一遍,确实只有Henry,没有什么Morris。几个集中营的名单都查了,连马头涌那边的嚤啰差名单也查过,有七八个Henry,就是没发现另一人。”
陆南才铁青着脸坐在木桌旁,双手抱胸,双眉紧蹙,如一只尖毛倒竖的刺猬。为了缓和气氛,哨牙炳故作幽默地说:“鬼佬好细胆,如果尚未被炸死,搞不好已经跳到海里,游水返英国了……”
陆南才突然松开右手,向前一甩,把桌上的双蒸酒瓶和玻璃杯推到地面,砰砰数声,像子弹横扫。哨牙炳吓得身子后仰,坐不稳,几乎连人带椅跌倒。陆南才站起,伸脚踢开他的椅子,又是砰一声,比先前更响亮,像在脚边炸开的手榴弹。
陆南才骂道:“快去再查!快点!查唔到,我踢你落海,你游水返乡下!”
哨牙炳愣住,不认得这位好兄弟了。几年来的互相照顾提携,还一起斩鸡头、烧黄纸,在关公面前许下毒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今天竟然为了一个鬼佬发这么大的脾气?鬼佬比兄弟重要,手指向外不向内,怎么回事?但陆南才到底是龙头,哨牙炳不敢驳嘴,站稳脚步,低声说:“我马上去。南爷早点休息。”转身拉门离去。
陆南才站在客厅中央,气得双肩抖动,但不确定自己在生哨牙炳抑或张迪臣的气。他是气哨牙炳办事不力,查不到张迪臣的名字?抑或气张迪臣的名字竟然没出现在囚禁名单上,不知所踪,生死未明,让他牵肠挂肚?再或是气这天翻地覆的一切,所有人都无能为力,阻止不了甚至没法避开眼前大大小小的毁灭败坏?
窗外传来收夜香的敲木声,咯咯咯,咯咯咯,仿佛提醒陆南才,最原始的始是最强大的,不管香臭,最重要的是能够永恒存在。陆南才气馁之极,瞄一眼臂上文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发现一只蜘蛛在角落爬着、爬着,似已爬了千年万载,毫不理会人间的痴心妄想。
陆南才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近日天雨绵绵,右腿当年的枪伤患处忽然痛得厉害,走路一拐一拐,于是干脆足不出户,堂口的事情都交给哨牙炳和弟兄打理,自己躲在家里,坐着,躺着,偶尔勉强站起,握棍在客厅或天台胡乱挥舞,像空气里有千军万马,看不清楚是洋人或日人,把棍棒朝空气打去,欲把世界打个稀烂。
过两天,他另外交托哨牙炳一项任务,把一张写了“Where is Morris Davidson?”的纸条让他带在身上,有机会带到赤柱交给张杭吏。哨牙炳面有难色地说:“南爷,不容易呀。”陆南才再度发怒了,骂道:“刁那妈,不容易也得做到!叫你做事情就左推右搪,冇捻用!冇义气!”
哨牙炳见他近日脾气异常暴躁,不敢搭腔,只嗯了一声,避之则吉。陆南才控制不了情绪,似有一头怪兽在心里经常冷不防地扑出来胡咬乱噬,连他自己亦遭咬得遍体鳞伤。唯一的快乐是仙蒂前来敲门,带着饭菜,也煲了他最喜欢的鸭肾汤,喝酒聊天,找出所有可以感慨的旧事来感慨一番。面对仙蒂,陆南才总觉坦然自在,所以感慨亦是以哀伤起始,以快乐终结。他问仙蒂,你觉得往后会怎样?仙蒂的回答仍然是那句话,仍然是抚摸一下他的脸,在耳边轻声道,我们会好好的,会的,会好好。
门外世界早已换了主人。日本人成立军政府,军政厅设于半岛酒店,酒井隆中将主其事,出榜安民,市面到处张贴告喻:
“我大日本帝国皇军,高举圣战之旗,出于攻略香港之举,是为推翻白色人种侵略者的势力,通过有色人种的大团结,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有着几千年的友好关系,必须停止兄弟阋墙之蠢行,紧密携手,为建设大东亚而迈进。”
一个月后,军政厅变成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总督是陆军中将矶谷廉介,再一次在街头巷尾贴出文告,像屎坑草纸般的黄,上面是血红色的太阳,下面是麻密密的中文字:
照得香港乃英国强占我东洋之土地,以物质文明,蚕食我东亚已经百年,现一朝为我忠勇义烈之皇军占领,成为大日本之皇土,人类公敌之英国,使用无餍野心不逞企图之本源地,经已挫折消灭,堪为东亚万众庆祝无量者也。
夫大东亚战争终局最大之目的,乃确保东亚之安定,进而贡献世界和平,以谋万邦之荣乐。
故在军政之下香港,今后之统治建设,应共同协力,完成大东亚战争,一洗香港从前旧态,方能发扬东洋本来之精神文化。庶几万民同沐圣泽,而完成皇道昭垂之东亚永远福利之基础。
本督拜受香港占领地总督之大任。
今日亲临此土,当遵守圣旨,竭尽心力,以期无负使命。顾万民永远之福利,必在大东亚战争全胜之后。现尔各居民应忍耐坚苦,善体圣战之意义。切戒淫放恣,在皇军治下,奋发努力,对于时局多所贡献。凡尔民众,如能革除故态陋习,挺身自励,一秉东洋精神,完成大东亚兴隆伟业者,本督当以知己待之。其有违反道义,不守围范者,乃东亚万众之公敌,非我皇土之民,无论国籍,无论人种,本督当以军律处治,决不容恕。兹当莅任之始,特此通谕知之。其各凛遵,勿违
切切此谕
昭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
香港占领地总督 矶谷廉介
李才训摇身变成总督部的华人警察,但不叫警察,叫“密侦”。杜先生说得对,皇帝由洋鬼子变成日本鬼子,江湖却依旧是江湖,总得有人出面维持连皇帝也维持不了的秩序。赌馆和妓寨被下令闭门了几个星期,之后便都回来了,老百姓仿佛战时吃得愈多苦,战后愈要狠狠地把失去的快乐追回补回,手里没钱的,可以赊账,彼此记下欠债,你欠我,我欠他,里面其实有一种乐观的期待,相信眼前一切苦难折腾总会过去,而且很快,你和我和他都能等到这一天。
有一回哨牙炳到家里向陆南才报告堂口事务,喝了两杯双蒸,感慨道:“那年我在上海当兵,被萝卜头的炮声吓捻到逃来香港,想不到逃来逃去始终要在萝卜头的手下揾饭食。如果当年唔走,嘿,可能我今日已经系将军!”
“当时唔走,早就死捻咗啦!将军你条命!”陆南才啐道,“你依家系孙兴社的草鞋先生,咁多弟兄俾你管,咁多女人俾你屌,仲唔满足?”
哨牙炳搔一下后脑,吃吃笑道:“满足!满足!”
他告诉陆南才,密侦和日本兵常来赌馆白吃白喝白赌,更饬令撤走番摊赌桌上的门号数字,把原先的一二三四分别改为人名:东条英机,希特勒,墨索里尼,汪精卫。还要加上肖像。赌馆弟兄随便画了几个人头,有日本兵觉得把东条英机画得太丑,骂他刻意羞辱皇军,把他压在地上,用军靴朝脑门猛踩,活生生踩死。
改变的何止于赌桌名号。区名街名店名都改了,皇后大道中变成“中明治通”,德辅道中变成“东昭和通”,庄士敦道和轩尼诗道变成“八幡通”,英皇道变成“丰国通”,皇后像广场变成“昭和广场”,英京酒店变成“富士酒家”,半岛酒店变成“东亚酒店”,告罗士打酒店变成“松原酒店”,湾仔码头变成“湾仔行乘场”,跑马地如今叫作“青叶区”,中环是“藏前区”,香港仔是“元港区”。仿佛天地换了新名字,即可在旧宇宙的废墟上重新开始。
但改变的又不止于区名街名店名。总督部把港九新界切割为不同区域,各设区长和街长,家家户户登记人口,姓名人数刻在小木牌上,钉于门前,日兵日夜随时登门检查,查有不符,要抓要杀要抢要奸,随他们高兴。哨牙炳说,有日兵在民居墙上发现一幅岳飞画像,并有“还我河山”书法,本来看不懂,“单义”的弟兄在旁边替他解说岳飞抗金故事,听懂了,二话不说,把户主压在地上,刺刀直插,背后进,胸前出。
又有一位户主姓杜,名日胜,弟兄对日兵说“杜”在中文里有杜绝之意,杜日胜就是杜绝日军胜利,暗藏反日之心,是天生的反日分子。日兵立把户主一枪毙命,再把他两名幼女强抓到慰安区。
慰安区设于骆克道至大佛口之间,日军进城之初已从广州急调一百名中国、朝鲜和日本慰安妇南下替士兵解决性欲烦恼,却仍嫌不够,就地在港征集,招雇、胁迫、诱骗,日日夜夜趴在她们身上。哨牙炳感慨道:“打炮归打炮,我们妓寨干的其实也是这码子事,不见得比萝卜头光明正大多少,何况萝卜头替姑娘们搞卫生,还比我们认真呢!可是为了自己爽快,把这么多人赶到无家可归,太残忍了吧?一想起我们的女人让萝卜头屌到嗌救命,就谷捻气!”
“别忘了有些女人不见得不开心……”陆南才摇头苦笑道。哨牙炳明白他说的是仙蒂。
日兵强收骆克道上的一百六十多幢楼宇,赶走住户,改为日本人专用的慰安所,哨牙炳当时亦在现场,有人不肯搬离,萝卜头命令他和弟兄捉住他们的手脚,活生生抬起,活生生从二楼阳台往街外丢去,像丢垃圾。哨牙炳稍为犹豫,日兵立即用枪柄敲撞他的背;再犹豫,枪上刺刀已经抵住他的腰。他一咬牙,丢就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九龙的油麻地和西环则被指定为“华人娱乐区”,红窗绿门,专门招呼本地客人,日本人相信只要管住中国男人的阳具,等于管住中国男人。石塘咀起死回生了,风月胜景不逊于六七年前。有客人甚至说:“日本人应该早些来,英国佬应该早些走!英国佬不管我们是否爽快,日本人可体贴得多!”说毕旋觉心虚,补道,“开玩笑!开玩笑!来,我自罚三杯,先干为敬!”
有塘西,不会没有仙蒂。她是熟门熟路的大姐大了,冬叔拉到日军的线,取得营业核准执照,找仙蒂合作在塘西花艇上承包了一间酒厅,唤回几个酒吧姐妹,齐心协力把酒厅做得有声有色。仙蒂当然不再叫作仙蒂了,也不好意思用回老名字“小白仙”,遂取了个新名字,碧仙,叫大家喊她作“仙姐”。其他姐妹亦不再叫什么安娜、苏珊、玛莉,统统改为肖娟、月娇、燕桃。回来了,原来世事不会回不去,只待时机。
酒厅名为“欢得厅”,是仙蒂的主意,她多年以前在欢得楼做艇妹,吃尽苦头,多年后荣升事头,特地对冬叔坚持用回旧号,表面是不忘本,心底享受的却是吐气扬眉的自豪感。连她亦对陆南才道:“没有萝卜头,我没有今天。我早说过,我们会好好的。”人间的腥风血雨,成全了她的风月新途。
欢得厅开幕那夜,陆南才前往捧场,厅前烧起串串鞭炮,轰隆轰隆,然后满厅宾客发出比炮声更响的欢笑声。站在仙蒂身旁,他忽然发现她的手臂圆滚滚,奇怪,竟比战前还长了不少肉。他揉一下眼睛,以为是错觉,再看仔细,确定是胖了。腰也粗,被旗袍包裹着的肚子向前突出。陆南才忍不住笑。已经好久笑不出来了。是鸠但啦,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活着,我们会好好的。活着便是好。
二十四 平安。放心。
好好活着是否容易,陆南才愈来愈说不清。有日本鬼子在背后撑腰,也有手里的枪,以及拳头,孙兴社的弟兄绝对能熬得过去。可是,其他人呢?
变动愈来愈激烈,港币禁止流通,只能用日本军部发行的军票,但即使有钱亦不容易买到物资,米粮不够吃,须由政府配给,军部干脆把中国人赶回内地,名号叫作“归乡政策”,哨牙炳开玩笑说前面应该加上两个字,称为“含泪归乡政策”。日军进城时,人口一百六十万,一批一批地赶,剩下一百四十万,一百二十万,一百万,八十万,整个城市像在太阳下暴晒了三天三夜的橙子,干,扁,苦。走不了或尚未走的,能做什么买卖便做什么买卖,仿佛每一天便是一辈子,明天的轮回且看明天的因果,今天可管不了那么多。至于连饭也吃不着的人,只好吃人了,街头巷尾经常出现被割去了手脚皮肉的尸体,无人得知是否因被割去皮肉才变成尸体。
陆南才渐渐恢复精神,但仍常头痛,不容易集中精神思考,或者只是根本不想思考。于是经常到欢得厅找仙蒂喝酒、赌钱、听南音,付出无比耐性,跟其他人一样守待酒醒以后的另一趟轮回。在轮回与轮回之间,继续期盼张杭吏的回音,哨牙炳每回前来报告堂口事情,听完,陆南才不问其他,只问赤柱那边有没有消息,纸条是否确定给了Henry。哨牙炳总是先摇头,然后点头。陆南才的心像一幢老房子被日本军机从天空投弹炸个粉碎。
问了又问,一趟再一趟,如果一颗心是一座城,陆南才早已沦为废墟。
然而废墟的瓦砾里忽然冒出喷泉,哨牙炳终于把亨利哥的音讯带到他面前。一天夜里,哨牙炳气冲冲跑到欢得厅,把陆南才拉到小房间,神情紧张地道:“南爷,死咗了,不,我是说,南爷,Henry死捻咗了。”
陆南才愣住,说不出话。哨牙炳也不敢说下去。
半晌,陆南才终于叹一口气,追问:“怎么回事?你怎知道?”
哨牙炳换了一副得意的表情,向陆南才邀功道:“是萝卜头告诉我的呀!南爷吩咐的事情,无论多艰难,细佬一定尽力去办……”
“够了够了!快说,发生乜捻嘢事?”陆南才打断他,急问。
哨牙炳每逢紧张便吞咽口水,这回,连续咽了三四下,始道:“我每隔几日便派弟兄去集中营找萝卜头,问鬼佬有没有回复,把他烦死了,几乎翻脸。昨天晚上弟兄再请萝卜头喝花酒,玩花姑娘,顺便打听打听。可能萝卜头这回搞得爽,喝得半醉,告诉弟兄,他其实根本没把南爷的纸条交给Henry……”
“刁那妈,冚家铲!我打死你个仆街!”陆南才气愤得眼冒金星,一巴掌打向哨牙炳。哨牙炳边抬起手肘把他挡住,边道:“且慢!南爷,听埋我讲先!”陆南才压住怒气,瞪眼望他。
哨牙炳再咽几下口水,把话说完。原来日本兵怕事,早把陆南才的纸条丢到厕所,只一直敷衍哨牙炳的弟兄,骗喝骗嫖,拖到前两天,知道张杭吏因营养不良和肺炎而死于集中营,昨晚趁着酒意把真相道破。但日本兵同时道出另一个讯息,哨牙炳道:“萝卜头说马头涌集中营主要囚禁印度兵和巴基斯坦兵,营内有个鬼佬从赤柱调来,听闻以前是搞情报的警官,中文讲得好捻巴闭,连同两三个华兵负责看管,可能因此没在拘禁名单上,先前查不到。上星期有几个阿差闹事,跟鬼佬和华兵打起来,死了人,鬼佬也被关进黑房,事情传到其他营房,吱吱喳喳讨论,都说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情。萝卜头听其他鬼佬提到什么Davidson,猜想就是南爷要找的那个人。”
Davidson!肯定是Morris Davidson!肯定是张迪臣!肯定。终于。张迪臣仍然活着。陆南才感到懊恼,自己怎么会对他这么没信心。张迪臣不会死。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死呢?不会的,他一定找到办法活下来,而且,我在,他不可以死。然而陆南才压住兴奋,因为哨牙炳刚才说“不可告人”。不可告人?张迪臣和阿差之间搞了不可告人的勾当?陆南才脑海闪过一个可厌的念头,却又告诉自己,不会吧。不会的,应该不会。他想追问原委,但不敢。
哨牙炳却已神色暧昧地说:“我其实好奇,去问了弟兄,他说萝卜头没讲清楚,一味摇头讪笑,古灵精怪,并用左右手分别执起桌上的筷子,把筷尖对着筷尖,碰来撞去。南爷,你觉得呢?鬼佬向来钟意搞屎忽,他会不会跟阿差搞那味,嗯,变态……的事情?”
他多说一句,陆南才的脸色便多沉一分,沉得像寒冬被烧焦的禾田,笔挺的鼻梁似立在田里的一株枯树,荒凉凄楚。哨牙炳察觉不妥,马上闭嘴,定睛看他。陆南才侧脸望地,沉默良久,眼睫毛像停驻在枯树上一只不知所措的乌鸦,悲伤得无力啼鸣。
沉默一阵,陆南才站起走近墙角,仿佛墙壁会突然出现一扇门让他出逃。他伸手轻抚墙壁,像疼惜一张看不见的脸。
哨牙炳注视陆南才的背影,微生感伤。本来熟悉的兄弟忽然生疏,本来挺直的腰脊微微弯曲,似被重重的包袱压着,或许是堂口的烦事,或许是战争的恐怖,又或是他所无法知悉的其他秘密,刹那间,他想起昔日常见南爷跟洋警察喝酒应酬,说是为了堂口的事情,那时候完全不察有何不妥,然而不知何故,此刻隐隐然觉得非常不妥。望着南爷,哨牙炳觉得他老了许多,但希望他就只是累了。
陆南才察觉哨牙炳的眼睛盯住他的背,似在努力搜索他的秘密,如枪膛里的两颗子弹,死命瞄准一匹在乱石堆里窜躲的老狼,只要它稍为迟疑大意,砰砰两声,狼倒下了,所有不应被揭露的皆将被揭露于猎人眼前。手扶着墙,腰竟有点痛,他也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但希望自己就只是因为累。
然而愈是累愈得强振精神。陆南才用力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深吸几口气,让心情恢复平静,转身对哨牙炳严肃地说:“那个死鬼佬跟孙兴社有过情报瓜葛,欠我们不少人情,他答应打完仗补偿,支持我们抢地盘,做港岛最大的堂口。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死。而且,嘿,他欠我钱,好几万蚊,死了便还不了钱。死鬼佬的确好变态,仙蒂说过,他经常跟其他鬼佬搞搞震,男又得,女又得,仲咸湿过你!”
哨牙炳挤出苦笑,眼睛尽是假装出来的相信神情。陆南才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他不拆穿你不承认,任何不相信都可被假定为相信,关键是要有个说法让大家拿来做依靠,无论说法有多荒诞,有了便好,如漂在海上的一片浮木,再单薄亦可救命。
陆南才往下说,以龙头的身份下达命令:“阿炳,听清楚,你必须想办法保住死鬼佬的命。如果鬼佬死了,唯你是问,我要执你家法!”
那夜哨牙炳回家后哭了一场,更跟老婆阿冰打了一架。
阿冰,外号“汕头阿冰”,能干而慓悍,只要哨牙炳听她依她,她从不理会他在家门外的风流账。但在家门里面,她才是主。睡前,阿冰见哨牙炳坐在床边默默流泪,便伸手拍他的背,问他为什么,向来柔弱的阿炳竟然把她的手拨开。阿冰不服气,用掌推他,把他从床上推到地上,阿炳气得脸色紫青,站起冲前掴她一记耳光。从来没有,从来不敢,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量,仿佛心底有一串鞭炮被点燃了,轰隆隆地爆得乱七八糟,若不把力气发泄出来,整个人会被炸得粉碎。
阿冰可不愿吃眼前亏,马上还手,两个人你推我、我打你一轮,哨牙炳终究是男人,出手较重,阿冰被掴得眼冒金星,蹲在地上哗哗痛哭。哨牙炳脸上也被她的指甲刮出几道血痕。他走到客厅坐下,右脸热辣辣,一阵麻一阵痛,房间传出阿冰的饮泣和咒骂声音,他没理会,也没哭,刚才哭够了也打够了,有虚脱的疲惫,反可让精神沉淀,仔细思量哭的因由。
哨牙炳此刻非常心疼南爷,觉得他有莫大委屈,这些年来把心事紧紧藏住,肯定不好受,还得在弟兄们面前逞强,扛起所有烦恼。可是他转念又想,南爷也有南爷的快乐,隐闭的快乐亦是快乐,没必要替他担心太多。这么说来,自己之所以流泪可能源于恐惧,他发现了好兄弟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明白陆南才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他亦根本不希望知道,但偏偏知道了,两人都回不了头,哨牙炳隐隐然预感有灾难在前头等着,秘密从不吉祥,更何况是变态的秘密。
哨牙炳由是更替南爷感到难过。世乱时艰,到处是枪炮杀戮,而南爷心底却压着一颗秘密炸弹,不知道何时引爆,把他炸得粉身碎骨。这样的日子,难熬啊。
跟阿冰闹翻了,事情不妙,哨牙炳不敢回房,伏在客厅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大清早被咯咯咯的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竟见南爷,他比他心急,双眼红肿,显然也没睡好,清晨即来吩咐:“我昨晚跟仙蒂商量好了,既然萝卜头钟意女人,就给他们女人,你设法打通马头涌的关节,仙蒂会把欢得厅的姐妹带到九龙,他想玩几个便有几个。只要把张迪臣保护得妥当,要乜都得。”
哨牙炳照办。日本鬼子再残暴,终究是听令于自己的下半身,答应哨牙炳至少尽力保住张迪臣的性命,其他事情却担保不了。哨牙炳把陆南才的一张纸条交给日本兵,托他交给张迪臣,纸上只写五个字:“平安。放心。才。”
有了盼望,陆南才重新有了冲劲,把日本人交代的事情办得额外妥帖。畑津武义命令孙兴社协助管理湾仔的慰安区,他和哨牙炳想出了各色各样的鬼主意,让日本兵玩得更为尽兴。他们有时候找来几箱粤剧戏服,让姑娘装扮成皇后、妃嫔或宫女,日兵前来做皇帝或员外,一群人在小房间内追来逐去,春潮荡漾得让日本鬼子直认他乡是故乡。有时候安排各种配搭,姐妹的,母女的,婆媳的,懒理真假,只求满足日兵的疯狂想象。鬼子兵事后纷纷对哨牙炳竖起拇指道:“顶呱呱!娼神!娼神!”
陆南才坚持那于战前早已想通的道理,对别人愈有用,自己便愈安全;唯有自己安全,张迪臣才有机会安全。
他其实也有冒险。张志谦不在了,重庆那边亦断了联系,共产党的东江纵队却活动频繁,重地虽在新界和离岛,但亦有现身于港岛,尤其常在湾仔码头一带出没,深宵时分,人货进出,一旦落入日兵手里,日本鬼子朝他们头上轰轰两枪,杀了便一脚跌进海里。东江纵队神出鬼没,从香港救出了不少作家、明星和名人,日兵防不胜防,不得不找孙兴社支援,派弟兄在海边巡查和站岗,陆南才暗暗嘱咐哨牙炳能放水便放水,睁一眼闭一眼,既因为都是同胞,更因为他判断日军再厉害亦难永久占领香港,无论时间是长是短,战争总会结束,今天多留一线人情,等于在灶底多留一瓢米粮,日后的稳当便多一分。
在占领的岁月——不,沦陷的岁月——里,时间感觉特别缓慢,恍恍惚惚,陆南才的日子过得像梦游,每天把心绷紧,应付日兵的苛索要求,提防他们随时翻脸,但又得让心一天比一天变得挫钝麻木,日军吩咐什么便干什么。于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梦,这只是梦,会醒的,会的,当我转醒的时候,我的臣将躺在旁边。
张迪臣仍在马头涌集中营里,没法跟外面通讯。陆南才唯有继续透过哨牙炳固定买通日兵守卫,把香烟、洋酒、罐头等往里面送。哨牙炳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人,陆南才事无大小都交代他办,但近日觉得哨牙炳对他的态度变了,说话时眼神闪躲回避,笑容亦显尴尬。陆南才暗想,是鸠但啦,只要一天没被当面拆穿秘密,一天便得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演得够久,演到大家都忘了尴尬。
好不容易熬到了沦陷翌年的九月中旬,一天傍晚,邮差送来一封明信片,让陆南才怀疑自己掉进另一个梦境。明信片正面盖了两个印号,“俘虏邮便”和“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检阅济”,背面写着简简单单的几行英文,都是大楷,陆南才瞄见最下方的“Davidson”署名,愣住了,双手微微发抖,强迫自己用力捏一下明信片,让手指头摩擦纸面,证明眼前非梦,又仿佛那薄薄的明信片便是张迪臣的脸孔,他轻轻抚摸,一股温暖传入手心。冷静下来,陆南才仔细辨认明信片上的其他字,只认得“Fine”“Hope”“Thank You”等几个英文,连忙赶到欢得厅找仙蒂,她英文好,肯定读得明白。
仙蒂这晚凑巧穿了一袭玫瑰红的凤仙装,有过年的喜庆气氛,捧着明信片看过一遍,笑道:“恭喜你,南爷,这是情话绵绵的情信呀。”
陆南才瞪她一眼,道:“别搞搞震。快说,他写什么!”
仙蒂一字一字地读,然后向他一字一字地翻译道:“亲爱的才,我仍然活着……”
“他写亲爱的?”陆南才把她打断,惊问,“有人检查啊!写得这么肉麻,被发现了,怎么办?”
仙蒂啐道:“唉哟,别紧张!鬼佬写信,不管收信者是谁,都用Dear起头,这是惯例,你咪咁大乡里,他们就算写信俾一只狗,亦把狗叫作Dear!”
陆南才尴尬地笑了,惭愧于自作多情。他催促仙蒂往下念,仙蒂却偏调皮地用缓慢的语速读出张迪臣写的字句:“我仍然活着,这里日子过得尚可,我在俘虏营做管理工作,吃食比其他人好,勿念。你的张迪臣。”
“你的张迪臣。你的张迪臣。”陆南才低声反复诵念。仙蒂看着他的眼睛,分享他罕有展露的温柔,不忍心告诉陆南才,鬼佬写信用的下款都是“Yours”,不管收信者是阿猫阿狗,他都是他们的。
陆南才其后差遣哨牙炳前往打听情况,始知日军从九月开始准许俘虏对外通讯,限写五十个英文字,不讲政治军事,只谈寻常生活,并须写在日军指定的明信片上,检查通过始可放行。外面的人亦可写明信片给俘虏,规则相同,先寄到“香港占领地总督部外事班”,检查后才送到俘虏手上。陆南才请仙蒂执笔,回了一信,但为免引起日军猜疑,只轻描淡写地请他保重身体,然后便不敢再写。张迪臣或有同样的心思,故亦只寄了一回明信片。无论这是为了保护对方,抑或为了保护自己,陆南才都觉得这里面有在意的温暖。他把唯一的明信片压在枕头底,每晚睡前重读,再重读,自此较少去欢得厅了,宁可留在家里读信再读信,像守护一撮微弱的火种。
守护的历程难免胆战心惊。日军开始用货船把英兵分批运到仙台、大阪、名古屋、广岛等地做苦工,十月初有一艘“里斯本丸”载了两千名英兵驶往日本,途中遭美国潜水艇攻击,下沉时,英兵跳海逃生,日兵竟对他们乱枪扫射,有八百多人被淹死或枪杀。生还者游泳到福建厦门,消息传回香港,哨牙炳转告陆南才,道:“南爷,美国佬炸了萝卜头的船,上面有英国鬼佬,死了几百人!”
陆南才吓得从椅上跌倒,幸好哨牙炳立即说:“不过,南爷放心,那个人仍在马头涌,不在船上。”他不再用“鬼佬”称呼张迪臣了。
张迪臣活着,陆南才遂更活得坚强,任劳任怨,成为日军总督部的好跑腿。到了十月下旬,盟军每隔几天即派机轰炸香港,目标主要是油库和船坞,飞机通常于天刚亮时出击,四架,五架,突然从远处飞来,呼隆隆划破天空,然后吱吱啸啸地投弹,似向地面狠狠吐痰,但常误中民居,一阵巨响中,楼房哗啦啦倒塌,尘土弥漫盖天,呼喊的声音在瓦砾之间此起彼落,这边刚停止哀号,那边又嚎啕大哭。陆南才初时被哭声惹得鼻酸,然而两三回后,听多听久了,心里渐生漠然,更不曾想过自己住处亦有可能遭殃。或因前几年做兵时多番大难不死,自信命硬,死不了就是死不了,没有太担心。而且张迪臣仍在,他便绝对不可以死,关老爷会庇佑的,否则他也没法从昔日的河石镇熬到今天的春园街。
陆南才只像孩子般想象过一个死亡场面,而且想得几乎掉泪:在飞机向他住处投弹的瞬间,另一架飞机轰炸马头涌集中营,营房塌下,梁柱压住了张迪臣,他在奄奄一息之际高声呼喊陆南才的名字,不理会身边有没有人,他决定把秘密向世人宣布。陆南才的楼房亦中弹,一块瓦片迎头把他击倒,眼睛被从额上流下的鲜血遮挡,似被一块红彤彤的纱布盖脸,在恐怖吓人的红色里,隐隐约约看见张迪臣的影子。然而陆南才求老天庇佑,若真要中弹,希望被炸中的只是自己,炸一百次都无所谓,只要张迪臣能得平安,为了张迪臣,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但最理想当然是两人一起活下来,打完仗,他们还要开茶楼,做事头,任何一方现在死去都是噩梦。他不能让噩梦成真,跟张迪臣团聚是他活着的最大理由,虽然倒过来亦未尝不是真实——为了让自己有活下去的意志,他不能失去张迪臣。
二十五 约定的完成
已近十二月底,沦陷后的第一个圣诞节,陆南才途经已改名为富士酒店的六国酒店门前,看不见昔年必高高竖立门前的圣诞树,不禁怅惘。这几年的圣诞是每年一变,天地改了日月,人间换了主子,陆南才不信耶稣和上帝,却亦忍不住抬头望望老天爷,暗骂一声,洋神为何不庇佑洋人,是否因为洋人不喜烧香。
回到家里,陆南才张罗了一瓶威士忌和数包糖果饼干,由哨牙炳透过萝卜头交到张迪臣手上,花了不少军票,但花得心甘情愿。又由仙蒂代写明信片,以她之名,佯装张迪臣的吧女情人,祝他圣诞快乐,附几句甜言蜜语。仙蒂取笑他道:“下款我写LOVE,可以吧?卿卿我我,老娘变成你们的媒婆!”他并非从没想过借仙蒂的名字写信,但担心连累她,可免得免。朋友相处,再亲近再可靠亦得设个底线,不应把危险的事情拉扯到对方头上,但这回确实按捺不住,幸好先由仙蒂提出,他犹豫后才答应。仙蒂拍一下他肩膀道:“江湖儿女,义气仔女嘛!难道只有男人始配讲义气?”
十二月廿五日那天,气温低寒,陆南才却忙得汗流满额。日本人不过圣诞节,但这天是“香港新生一周年纪念”,各区区政所奉命筹办一连三日的庆祝活动,花车游行,体育竞技,歌唱比赛,所有被日本人认为能够让中国人感到欢愉的娱乐节目无一不备。中国人并非不接受,但时间毕竟相隔太短,才三百六十五个日子,战火折磨记忆犹新,即使真想笑,亦不好意思让人瞧见。——再过一年吧,待大家完全习惯之后,始有办法尽兴。
这三天里,陆南才领着弟兄在湾仔街头忙里忙外,组织街坊百姓摇旗呐喊,要笑着摇,绝对不可苦着脸,否则会被日兵找麻烦。与其让街坊受日兵欺负,不如自己人先动手,发现有人不合作,立即冲过去扇耳光,换了是日兵,耳光可能变成刺刀或子弹,孙兴社的弟兄自觉在保护而非欺负同胞。这几天的街头灯柱上,扩音机不断喧哗广播矶谷廉介的讲演,讲题是《攻略香港一周年纪念日告全港民众》,先播日文,再播女声的中文翻译,然后重复又重复,像无休无止的轮回。人们在催眠般的广播声浪里木然地走着、走着,让陆南才想起传说中的湘西赶尸,道士一边喃喃念咒和摇铃,僵尸噗啪噗啪地直立跳跃,往前跳向遥远的故乡,但从未有人问过僵尸是否愿意回乡,只是一味地假设同意,说是为了他们好。
“香港新生一周年”过后,市面沉寂荒凉,无车无人,整个城市的精力像被庆祝活动吸干殆尽,连空气亦被抽干,走在路上,连呼吸亦感困难。除夕傍晚,街头冷冷清清,唯有慰安区和塘西依然热闹,仙蒂约好陆南才到欢得厅喝酒打牌,说哨牙炳等人也来,可以凑桌牌九局。六点廿五分,天色暗下,陆南才穿妥衣服,戴上呢绒帽,正披上外套,忽然传来几下微弱的敲门声。咯咯——咯咯咯——咯咯。陆南才呆站在客厅中央,外套只穿了一半,此刻不知道该把它穿妥抑或该褪下。是他和张迪臣约定的敲门记号,只有他和他知道。难道是,回来了?张迪臣回来了?我的臣,我的神,回来了?
陆南才决定脱下外套,踮足走近门旁,把耳附在门上探听动静。他正犹豫该否问话,门外传来一把微弱而稚嫩的声音。不是神,是人,其他人。敲门的人道:“南爷,东记送货。”
陆南才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东记”是东江纵队的代称,“送货”是有人须在码头进出,他从未跟东江纵队的人直接联系,但不难猜到暗号,猜不透的只是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跟张迪臣约定的敲门方式。于是隔门谨慎试探,问:“谁订的货?”
敲门的人答道:“张先生订的。一件洋货。”
陆南才立即拉开木门。
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闪身进门,满脸稚气,一看即知是东江纵队里的“小鬼”角色,负责奔走联络。他对陆南才微微点头。陆南才眼睛直直看着他,不发一言,眼神却在急切追问原委。小鬼年纪虽轻,但非常沉着,清楚道明一切。事缘三个钟头以前,张迪臣在马头涌帮忙日兵布置营房,趁日兵忙里忙外,找得机会和一个华兵从厨房侧门逃出,躲在运送车后座,随车直奔尖沙咀。日本人不过圣诞,但庆祝除夕和新年,加上忙了几天新生周年活动,精神松懈下来,冷不防让他们有机可乘。张迪臣和另一人下车后,发现身处海边,周围又多日兵,干脆纵身跳进海里,顺着潮涨,游往港岛西边,登岸时天色已昏,唯有摸黑沿路上山,往薄扶林走去。
薄扶林?必是去了永别亭。听到这里,陆南才暗忖。那是我们捉鬼的地方。那是我们的秘密别墅。
小鬼继续说:“他们踏入义庄就被我们制伏了。”
东华义庄于香港沦陷后被东江纵队占领为游击据点,他们把短枪和子弹藏在棺材里,手榴弹塞在骨灰龛,昼伏夜出,下山偷袭日本鬼子,并安排小艇把值得送离的人送离香港。运送路线分为三路,两路在九龙,由旺角经青山道和元朗,跨过深圳河而达宝安和惠阳的游击区,或者由西贡经大鹏湾和沙鱼涌,再到惠阳。港岛这边,由义庄附近的石塘咀或稍近东边的铜锣湾岸边出发,搭渔船到长洲,转澳门,再经陆路到石岐或水路到台山。路路难行,常遇日兵检查,被营救的人必须装扮成渔民或商贩,或者窝在船底,危险重重。东江纵队辨明张迪臣等人的身份后,决定把他们送往澳门,然而日兵此刻把关特别森严,纵队的两条破船又困在西贡海边,不敢妄动。
陆南才终于打破沉默,问小鬼道:“他有没有受伤?”
小鬼答道:“只是受不了海里风寒,着了凉,有点发热。”他以为陆南才首先关心的是跟张迪臣一起逃出的华兵,“姓张的鬼佬倒好,他把地址给我,教我前来敲门,找南爷商量一件事情。鬼佬说孙兴社的弟兄有船,也有通行证,希望能够借用。”
陆南才沉吟一下,道:“我得先见见鬼佬。”
小鬼道:“没问题,可以马上走。”
二人出门沿“中明治通”往西走去,小鬼紧紧贴在陆南才身旁,若遇上日兵,可佯装是孙兴社龙头的随从。走了四十多分钟,穿越两三个哨站,陆南才先摘帽鞠躬,再出示口袋里的“路证”,领着小鬼安全过关。总督部规定中国人对日兵鞠躬,不遵从的,或忘记了的,轻者遭掴耳光,重者则可就地枪决,陆南才曾经目睹日兵因此用军靴把一个男人的脸踩在地上,拔出长长的东洋刀,刀尖抵着男人的太阳穴,高声喝令周遭路人围观,不准闭眼,定睛看他一咬牙,双手用力缓缓按压刀柄,刀锋从太阳穴一寸寸地插进去,深些,再深些,男人的眼珠子和舌头跟随刀锋节奏慢慢突出,鲜血则如暴雨喷出,溅湿几个围观者的裤和鞋,竟然有人用极厌恶的口吻咒骂死者:“正仆街!”
两人终于行抵东华义庄。小鬼尖撮嘴唇,佯鸣几声蝉叫,嗫嗫嗫,嗫嗫,嗫嗫嗫,树后闪出一个比他看来更年轻的小鬼,手里握着短枪,引领他们摸黑绕过草丛,踏进义庄主室,陆南才和张迪臣昔日曾经想入这里而不敢入,万料不到今晚圆了心愿,以这样的方式,以这样的心情。
主室漆黑一片,领路的小鬼从衣袋内掏出手电筒,灯泡亮起,射出一束光线,眼前尽是凌乱摆放的棺材,也有不少破烂草席,卷裹着尸体和骸骨,臭气飘散室内,似看不见的恶灵。小鬼轻轻摇晃电筒,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灯光把棺材和草席打出无数影子在墙上摆动飞舞,让陆南才觉得里面的死尸都活过来了,痴心妄想,挣扎重回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人间。陆南才暗暗猜疑,我的臣,难道躲在棺材里面?在草席下面?太凄凉了吧?
正当陆南才努力把眼睛像电筒般四周扫射,左边不远处的两副棺材之间突然有人跃起,把他吓得后退半步。小鬼的电筒射到跃起的人脸上,陆南才望去,这张脸,瘦削得像贴着一层薄皮的骷髅,皮上是乱七八糟的胡须和头发,土黄色,似雨后的泥泞。一对眼睛朝前突出,茫然邈然,仿佛是一缕如愿回到人间却仍迷途失向的鬼魂。可是陆南才没有迷途,他马上认出,是的,就是他的臣。
陆南才往前踏出两步,极想极想极想把张迪臣紧紧抱住,但另有两人在场,他不可以,也没胆量。不,他发现不止有两人。是三个,有三个人,张迪臣背后地上竟然蹲着一个瘦削的影子,仅被电筒余光照到,看不清楚长相模样,只见他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上,仅看黑影亦感受到他的满肚子委屈。
就这样四五具棺材横在陆南才和张迪臣以及另外一个黑影中间,如楚河汉界,分隔得确确实实,毫不含糊,明明近在眼前,却似阻挡了几座山岭,呼喊得再力竭声嘶亦难以听见。又似隔着一条沉默的忘川河,生死幽明,一方是凡尘,另一方是阴间,然而站于岸边,刹那间难以辨清自己的位置,只知道孤身在这边,张迪臣和他,在那边。陆南才的心沉到河的最深最暗处。
张迪臣先打破沉默,把陆南才的心从河底捞起。他抬手遮掩电筒的刺目光线,眯起眼睛对两个小鬼道:“你们先到门外守着,我要跟南爷商量借船的事情。”毕竟是警官,落难了,仍有发号施令的威严。
小鬼转身离开,把电筒搁在近门处一具棺材上面,光线直射前方,擦过陆南才和张迪臣的臂旁,像一道诡异的铁链把两人捆绑。张迪臣的脸埋葬在黑暗里,从黑暗中发出沙哑而拘谨的声音,道:“阿才,thanks for everything。Really,我知道你帮了很多忙。”
喔,就这样?就只是客客气气的感谢?张迪臣的话像一把将铁链狠狠斫断的刀,他们重新分开,不再捆绑,楚河更宽,汉界更阔,忘川河的两岸距离得更远更遥。才刚以为浮上河面,陆南才再往河底里沉下去,沉下去。原来不存在河底。
张迪臣见陆南才不说话,自顾往下说。初时他从赤柱被调到马头涌协助日本人管理印度兵,以为是优差,该是畑津武义在背后做了工夫,回报他曾提供情报。但原来印度兵对英军充满怨恨,怪他们明知道打不过日本人却迟迟不肯投降,又派他们防守最危险的阵地,白白牺牲许多性命,于是把张迪臣视为眼中钉,经常惹是生非,找他麻烦,有一回甚至把他拉进浴室,三四个人压着他的手脚,轮流侵犯,对他做尽男人所有能对另一个男人做的动作。张迪臣挣扎反抗,被打得头破血流,阿斌闯进来援救,岂料同样遭殃,甚至,更遭殃。
事后日本人不问因由,用“失格”的罪名把所有人关到牢房里拷打、断粮。张迪臣想明白了,这其实是畑津武义的设计,畑津非常了解印度兵,特地把他调到这边,跟报答毫无关系,而是送羊入虎口,要他受苦。张迪臣在牢房里哭了几天,决定逃离,要走,必须走,否则必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且也唯有这么一走,想办法回到英军阵营,人们见他跟日本人对着干,始不会怀疑他对英军的忠诚。他和阿斌花了几个月时间谋划,三番四次想逃,都是临门一脚觉得危险而放弃,终于等到除夕的大好机会。
“他?阿斌?”不断听见这个名字,陆南才听出了端倪,刻意把语气压抑得漠然,一边问张迪臣,一边瞄一眼蹲在地上的身影,那个影子仍在哆嗦,非常疲劳的样子,连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亦无力回应。
张迪臣微愣,然后嗫嚅道:“嗯……我的……朋友,他是华兵,开战前跟我一起在情报小组,我们投降,所有华兵遣散了,他偏……不走……他要跟我留下……现在一起逃出来,也会……一起……跟我……一起去中国。”
地上的身影忽然轻轻挪动,仰脸望向张迪臣的背影,因为漆黑,陆南才依旧看不见他的五官,或即使看见亦不愿看,但猜想他眼里必含着感动的烫热的泪。
陆南才感受到阵阵寒气从四方八面袭来,忍不住浑身颤抖,仿佛躺在棺材里面的冤魂全部飘起来,飘过来,浮在半空中,把狰狞的脸孔凑近他,嘲笑他,讥讽他。室内鸦雀无声,却处处是笑声。他恨不得自己亦是棺材里的人——不,棺材里的鬼——跟其他鬼一起瞧不起人间世界。
怎会跟想象中的重逢情境这么不一样?如果可以,陆南才真想把鬼魂从半空硬拉下来,好好问问。鬼魂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吗?告诉我,为什么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没有紧紧的拥抱,也没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而只是另一回分离的匆忙预告?
鬼魂给不了的答案,陆南才决定自己找。他在黑暗里跟张迪臣对望,其实没法确定张迪臣在看他,只猜度是,或渴望是,他希望即使从他的眼睛里找不到或许早已不在的爱意,至少亦该有几分歉意。可是,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昔日的蓝眼睛如今比黑更黑。
半晌,陆南才终于问:“你……你们……”一开口,喉咙便哽咽,像被无数厉鬼用爪子掐住喉头,问不下去了。他咬唇忍住眼泪,有另一个人在场,他不可软弱,也不想软弱。
幸好张迪臣打断了他的问号,道:“我们先到澳门,再转往石岐,那边是游击队的地盘,安全。但要有船和通行证,阿才,你必须帮忙,我知道你已经帮了许多,最后一次,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你必须帮,我们会很感激你。”
最后?你们?原来里面既没有我,也没有我的未来。你们走了,就这么走了,我所曾付出的努力注定像鬼魂般虚无飘渺,摸不着,留不住,都不算数。我的臣,就将这么走了。陆南才双腿发抖,担心站不稳,伸手握扶身旁的棺材,木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泥土,手指触碰下去,感受到粗糙,他掐起一撮尘土,松手,让它们从指缝间渗落,再掐起,再放手,皮肤与尘土的磨擦让他体会到自己的真实存在。他还活着,他还不是鬼魂。他不愿意当鬼魂。
三人再次在黑暗里沉默,陆南才的嘴巴像被尘土封着,千言万语说不出来。主室外偶尔传来沙沙声响,是两个小鬼在草丛间踏步,青春的灵魂满满承载着家仇国恨,难以理解墙壁后面有一个可能比家仇国恨更使人伤痛的感情世界,一种无法说出口的伤痛,一个不属于他们“这类人”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仍然蹲在地上的阿斌突然用脆弱的声音划破沉默,道:“Morris,你说过他会帮忙的……”
“Stop it! I can manage!”张迪臣阻止他说下去。
阿斌却继续道:“你说他……”
“I——said——STOP!”张迪臣厉声喝道,阿斌马上住嘴。可怜的阿斌。
黑暗里传来张迪臣的声音,毅然决然,道:“阿才,We had a lot of good times,你是有情有义的人,对不对?你会帮我……们的,对不对?记得吗,我也帮过你,记得吗?有的,帮过的。看见你有今天,I am very happy for you,but I have my share in it,我有份的,对不对?嗯,你现在够强了,可以还给我了,就当是你欠我的,可不可以?阿斌不一样,他很弱,他需要我,我们一起逃出来,我要带他走……”
张迪臣忽然止住不说,侧脸瞄瞄地上的阿斌,始用犹豫的语气续道:“我要带他走,到了惠州,他可以证明我在集中营里受日本人欺负,我是日本人的敌人。日本人在香港不会撑得太久,你救了我们,等于有了抗日证明,我们英国人回来之后,你不会有事。至于我留在你那边的……东西,你先好好保管,以后我回来了,再跟你要,但你也有份,我不会让你吃亏,阿才,相信我,我会回来。”
陆南才恨得双手握紧拳头。有情有义?有了证明?陆南才不敢相信,到这地步,难道张迪臣竟然觉得他愿意帮忙只是为了报恩,报答他给过他身体和精神的快乐,报答他在孙兴社开堂之初出过力,报答他曾经狠狠干过他?难道仍然觉得他愿意帮忙,只为了留下功劳,战后容易过关?陆南才想了几秒,应否走回张迪臣面前,指着他鼻子,说个干净利落,如果他帮他,为的就只是爱的怜惜。他懂什么是爱吗?爱,懂不懂?他到底懂不懂?
不,不必问了,张迪臣当然懂。陆南才记起在中央茶楼那夜,谈到战后合股开设酒楼,张迪臣说过“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是负担”。当时他以为张迪臣说的是爱必须付出,原来不止啊,付出了,便要有回报,要收回,要对方偿还,原来爱情是账目分明的有借有还,像到钱庄借钱或到押店典当,差别只在于有没有欠条借据。现在总算是算账的时候。
陆南才望向前方,本来黑暗里仍可隐约见到张迪臣和阿斌的影子,此际却都隐退,退到黑暗的最深最深处,他见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他忘记了身处何方,像回到了河石镇的荒田野地,孤身一人,茫然不知去向。
然而他今天已是陆南才,眼前就算荒草蔓蔓,好歹得自己走出一条路,而且是往前走,不回头。儿时的陆北才站在远远树下,木然望着陆南才的背影,望着他渐行渐远。
陆南才闭上眼睛,再张开,清一清喉咙,用平静的语声对张迪臣道:“No problem,我回去找哨牙炳安排,午夜之后,会有人来接你们。路上小心。Good luck。”说毕转身步向室外,然而走了两步又停下,依然背向张迪臣和他的华兵,道:“Oh,几乎忘了说,Happy New Year。”
背后传来张迪臣的轻快声音:“You too! We will miss you!”
陆南才迟疑了一下脚步,张迪臣还以为他会转身,心头一紧,担心他突然反悔。但陆南才没有,只道一声“Thank you!”即继续前行,到门外嘱咐小鬼两小时后把张迪臣和华兵带到石塘咀海边,将有渔船接应,船上的人会用电灯打暗号,三长两短,然后,两短三长。
小鬼连声道谢:“怪不得大家都说南爷就是关老爷!”
二十六 有缘遇合卜他生
陆南才从东华义庄走回山下,行经永别亭,楹联仍在,“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陆南才苦笑。能见又如何?复面又怎样?是鸠但啦,见也好,不见也罢,你做得了主,别人也做得,既然大家都是主,也就大家都不是主了。
下山后,陆南才先往湾仔,但并非返回春园街的昌发麻雀馆,而是到大佛口,李才训的密侦总部,亦是他和手下寻欢作乐的大本营。
“李司令,鬼佬新年到了,小弟特来孝敬好礼!”陆南才进门即道。李才训喜欢别人尊称他为“司令”,当然有日本人在旁时不可以,只能叫他“李堂主”。
李才训瞄一下陆南才的手,见空空如也,马上朝他身后望去,猜想站了几个女人,却又空无一人,眼神难免闪过一阵失望。陆南才立道:“李司令,今晚在石塘咀码头有人出货,是洋货,您肯定喜欢。”
李才训会意了,热情地请他坐下追问细节,陆南才却只三言两语地交代了时间和地点,并提出条件,“洋货”可由李才训带返集中营,但另有一个华兵因为是孙兴社的叛徒,须交给堂口弟兄执行家法。李才训满嘴答应,见陆南才无心逗留,不愿勉强,派遣军车把他送回欢得厅。
欢得厅早已坐满弟兄,挤站在桌前推牌九,花王昌、高佬康、米佬胜、刀疤德、鸡佬成、潮州仔等人都在,福和堂的枪王志、英群社的阿福也来了凑热闹,桌上堆满军票如山,人人通脸赤红,眼泛血丝,气氛热烈得似江湖火并。看见陆南才,鬼手添抢先起哄:“南爷,玩两手?你当庄?鬼佬新年,我们等你派鬼佬利是!”
“冇问题!仍是老规矩,‘死人望出丧,做人望做庄’,有庄一定做!”南爷朗声道。
孙兴社设堂以来即有规矩,每逢农历大年初一,兄弟们到家里向南爷拜年,晚饭后推牌九,由南爷当庄三手。这夜虽是洋新年,钱照赌,庄照当,注照押,反正一上了赌桌,外头世界已不重要,管他什么洋时间不洋时间。更何况在这样的世界里,谁能确定到底有冇明天?
赌桌上的陆南才却是清醒的。河石镇,广州,香港。一幕幕往事如桌上的黑骨牌被叠起,翻开,推倒,再叠起,再翻开,再推倒。前世今生的事情在他眼前像账本上的数字被算个清楚明白。他并不糊涂,并不意气冲动,他完全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
张迪臣要他还债?要跟他算账?陆南才暗骂一声,哼,休想!陆南才并非担心自己欠他,而是偏要欠他,否则一旦还清前债,两不相欠,岂不表示两人之间一干二净,再无牵连?这怎么可以呢?都这么多年了,他曾经可以为张迪臣连命都不要,怎么可以让他这么一走了之?而且是跟另一个人一起走。任张迪臣说他是无理也罢,也不管他恨不恨他,陆南才决心把张迪臣留下,让两人之间的账本继续写下去,一笔再一笔,欠债还钱,欠钱还情,欠情还命,世上其实没有一桩事情能够屹然独立,唯有能够挑动足够的恨,始可让自己感受曾有足够的爱。
所以陆南才这夜输钱亦感高兴。他当庄,当庄的人得洗牌,骨牌在手掌底下搓来摸去,给他充实的感觉,仿佛世界受到掌控,最后不管翻出来的牌是好是坏,他碰过牌了,牌由他亲手叠起,他不抱怨。陆南才朗声喊出最常用的牌头:“龙头凤尾!”骰子摇出,他拿得的是一副烂牌,烂到无法再烂,一张天牌,一张红头十,一张梅花十,一张斧头十,合称“四大公司泊码头”,只有头一和尾二,通赔给所有押注的弟兄。
第二手,陆南才再喊牌头,又是龙头凤尾,然后摇骰发牌,发到自己手上的竟然同样烂极,一张长衫六,一张红头六,再加一张高脚七和一张板凳四,合称“鸳鸯六七四”,仅得一点和两点,凡有押注的弟兄都赢了钱,兴高采烈。陆南才边派钞票边说:“没关系,没关系。”嘴角挂着笑容。弟兄们以为那是苦笑,哨牙炳在旁好意提醒道:“南爷,咁捻唔顺,不如换个牌头?”
陆南才却摇头道:“唔捻换!做人要坚持到底!坚持到底就有运行!”
高佬康附和道:“系啰,哨牙炳,南爷系龙头,梗系要摆龙头凤尾!南爷唔摆,难道你摆!你只系鸡尾!”
哨牙炳唯有不断点头说是是是。陆南才再猛喊一声:“龙头凤尾!”砌好牌头,摇开骰子,竟是三粒六,十八点,哨牙炳立道:“好彩南爷冇听我话去换牌头,呢铺开个围骰,庄家一定通杀!”
发了牌,闲家们把牌摆定,轮到庄家看牌,陆南才伸手去取,但突然把手停在半空,不抓起自己的四张牌,却亦不将手缩回,弟兄们纷纷看他,不明所以,欢得厅陷入一阵怪异的沉默。
陆南才没看弟兄半眼,只盯着桌上的牌和自己的手,两三秒后,终于伸回了手,执起庄家位前的一堆钞票,往前一抛,全部丢到桌面中间,扯开嗓门笑道:“不开牌了!虽然是鬼佬新年,但依我们的老规矩,南爷给大家派利是。我们用唐人的规矩来过鬼佬的节日,我们压倒鬼佬!我们都是龙头,鬼佬才是凤尾!”
弟兄无不笑逐颜开,连声“多谢南爷!”“感激南爷!”萧家俊则故意捣蛋,用英文欢呼道:“Long live Master South!”然后对其他人解释,south 是南,他说的是南爷万岁。
仙蒂亦在场,坐在家俊背后不远处,旁边八仙桌上摆着一瓶花雕酒,她自斟自喝。陆南才隔着弟兄们赌兴激昂的脸孔望过去,仙蒂正亦望他,四目相看,她投来一个安慰的眼光。
其实仙蒂对今晚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但她是女人,尤其面对自己愿意怜惜的人,有着灵敏无比的直觉。至于陆南才,他用坚定的眼光凝视仙蒂,无比地坚定,如面对刚才那手牌,说不开牌就不开牌,坚持要输,坚持感受自己的坚持。即使胜利没法掌握,失败总可以了吧?能够坚持失败未尝不就是胜利,尤其在尚未知道会否失败以前,先选择失败,也是创造了失败,他是自己的创造者,在遭受别人背弃以前先背弃自己,先下手为强,别人便没法再伤害他。他虽是凤尾,可终究仍是龙头,就算是尾,亦是能够咬人的尾。在离开河石镇那天,陆南才答应过自己,不可以再被人背弃于荒野路上。
陆南才对仙蒂点头笑了,然后走到她旁边坐下,道:“来,今晚不醉无归!”
当夜陆南才果真喝得酩酊醉倒,被抬回湾仔唐楼,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整整两天之后始能勉强爬起床。坐在床缘,陆南才高声呼喊女佣,但没有半点回应,仿佛只是在说梦话。他低头,把脸埋在双手间,手掌猛力搓揉腮颊、耳朵、鼻子、额头,感受到皮肤的热度,清楚知道自己已经醒来。不再是梦了,尽管一切仍似是梦。
瞄一眼床边闹钟,下午三点四十七分,陆南才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喃喃骂道:“刁那妈,人都死光了?我这个龙头活得可真孤苦伶仃!”不禁悲从中来,索性躺回床上,努力回想喝醉前发生的事情,张迪臣和那个年轻小伙子的脸容立即在眼前浮现。
陆南才把双手压在脑后,望向天花板,仔细思量各种打算。他料张迪臣已被李才训抓回集中营,日本鬼子再大胆,亦该不敢杀战俘,大不了把他打个皮开肉绽,唉,心痛啊,但他相信他熬得过来,张迪臣机智,有强大的求生本领,只要他能熬到战后,一定会回来这里,因为他的黄金仍在这里。张迪臣不是说过“有用的人始值得爱”吗?陆南才这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找他、求他,而到时候,陆南才要做一个真正的bad boy,拒绝他、愚弄他,让他体会一下被背叛的滋味。
至于那个叫作阿斌的家伙,陆南才估计已被关押在密侦总部,过两天派哨牙炳去向李才训要人,带他带回孙兴社。——咦,且慢。陆南才忽想起从未对哨牙炳提及此事,切勿轻举妄动,还须亲自解决。阿斌是绝对不能留的,他在东华义庄听见了一切,而且中国人不擅长保守秘密,留他不得。但在解决他以前要先好好盘问他,陆南才渴望知道他和张迪臣之间的所有细节,张迪臣到底对他有何贪图。陆南才忍不住在心底冷笑,笑自己下贱,昔日又不是不知道张迪臣有其他男人,然而一旦失去,却又不甘心,不惜一切要把张迪臣占住。说到底,是否因为阿斌亦是中国人,自己不甘心输给另一个中国人?如果阿斌是鬼佬,是女人,自己是否就会服气,就会成全?
陆南才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地睡去,再醒来,又睡去,恍恍惚惚之间听见有人开门,然后客厅响起脚步声,声音渐近,房门外出现一个影子。张迪臣?阿斌?陆南才大吃一惊,没法确定这是幻觉抑或真实。
原来只是哨牙炳。他探头进房内,道:“南爷,醒来了?”
陆南才嗯了一声,接过阿炳递来的热茶,坐起身,把茶端在手里慢慢喝,边喝边察觉阿炳心事重重,欲言又止。他直接问道:“做乜捻?那晚输了很多钱,手头吃紧?”
哨牙炳苦笑摇头。陆南才隐隐觉得不妙。两人沉默一阵,阿炳终于嗫嚅地说:“南爷,今天中午李才训跟我联络,说找不到你,嘱我跟你转达些事情。”
陆南才脸色一沉,端杯的手抖了一下,热茶溅到被子上面。阿炳连忙趋前接去茶杯,眼睛不看陆南才,继续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李才训说,你要的那个华兵,死了。他们那个晚上到石塘咀码头抓他,驳了一轮火,把他射得像个蜜蜂窝,人都沉到海底了。”
沉到海底了?陆南才马上想到,自己渴望知道的秘密也都沉到海底了。但此刻他最想知道的是张迪臣的安危。然而不待他问,阿炳已经道出答案:“李才训又说,有个鬼佬……应该就是你一直照顾的那个……被抓回马头涌……但系……”
陆南才定睛望着哨牙炳,待他把话说完,可是哨牙炳依然不断地“但系……但系……”仿佛喉咙突然被石头卡住。陆南才按捺不住了,抓起枕头往阿炳脸上扔去,骂道:“但系乜鸠呀!阿炳哥,快捻啲讲啦!算是我南爷求你!”
哨牙炳抬起头,眼睛直看陆南才,道:“但系……鬼佬也……死了。是昨晚半夜的事情,李才训说,是畑津武义下的手。”
陆南才眼前一黑,像一间老店经营到最后一分钟,终于锁上铁门,把世界阻隔在外头。世界依然是热闹的红尘,但店里的货架七摇八倒,地上都是卖不出去的剩货。陆南才耳边响起哨牙炳的声音:“南爷,您多休息,我走先。堂口的事情您别操心,我和弟兄们会把生意看好。日本鬼子那边,恕我大胆建议,最好忍一忍,来日方长,山水有相逢,该还的,这群仆街总欠不了。”
陆南才突然伸手猛力推倒床边小柜,茶杯和闹钟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全部跌到地上,厉声道:“走!快点走!你们亦是仆街!冇捻用!冇捻用!仆街!冚家铲!契弟!契弟!契弟!”
哨牙炳慌忙转身踏出房间,再咔嗒一声,拉门离去。他走后,陆南才竟仍继续不断咒骂,对着空气,但重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仿佛被咒骂的人正是自己:“都是仆街!契弟!冇捻用的契弟!死契弟!死仆街!冇捻用!冇捻用!”
陆南才没有眼泪,只是骂,一直骂,骂到声音沙哑,再也发不出声音,从床上挣扎爬起,奔到客厅找出搁在角落的长棍,执起棍子,用尽身体的最后一分力气,毫无章法地乱挥乱耍。他要打烂桌子,打烂柜子,打烂木椅,打烂木门,打烂神案上的关公木雕,打烂一切所能打烂的东西。他要打烂这个世界。他最想打烂的,是他自己。
当陆南才颓然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客厅已成废墟。他是废墟里的废墟。
陆南才其后没追问李才训那几个晚上发生的任何细节。张迪臣如何被抓,阿斌如何被杀,张迪臣如何被审,畑津武义如何下手,以及,张迪臣死前有没有说了什么。他统统没问,没问半句。他并非不敢知道,而是不想知道,就让一切成为秘密,守在各人的心里便是最安全的做法。当你假装秘密不存在,秘密对你的伤害能力将降至最低。秘密是一种召唤,在你回应它的诱惑的时候,你最危险。
在家休养几天后,陆南才回到堂口,脸颊瘦了几圈,鼻子更见挺直,弟兄们感觉眼前的龙头有点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隐约觉得他无论做事或说话都比昔日更坚毅果断,或该说,更像龙头。陆南才亦有自知之明。唯有这样他才有办法从废墟里站起,走下去,活下去。他觉得张迪臣的死亡是对他的再一次背弃,最后一次背弃,他唯一能够反击的是把张迪臣连根拔起。金条仍是留着的,埋在一片隐秘的泥土下,这是张迪臣欠他的,他应得的,他坚定地相信。张迪臣留在他家的几件衣服,他全部烧掉,面对熊熊火光,他对自己说:“还给你,臣,都还给你了。你在下面用得着。”说毕却忍不住笑。张迪臣是鬼佬,鬼佬不信烧衣纸这一套的,他有上帝,他会到天国见他的上帝,在天国里,猜想不需要穿西装、打领带吧?
可是仍有小小的烦恼:举头三尺有神明。怎么处理手臂上的文身呢?
他的臣,他的神,已经不在,亦不可以在,他不准许他在。陆南才于一天下午往找洪师傅商量,洪师傅说唯一的办法是用火在皮肤表层轻轻烧烫,但会留下一道厚而硬的结疤。而且,极痛。陆南才没犹豫半秒,道:“行!动手吧!”
洪师傅先用麻药涂抹陆南才的文身,再点燃一支蘸透酒精的木筷子,筷子变成火棒,他嘱陆南才把手肘支撑在桌上,然后用极快的速度把火头在文身的位置由上到下来回移动,一遍、两遍、三遍,陆南才咬着嘴唇忍受痛楚,可是刻意把眼睛睁大,能睁多大就睁多大,洪师傅没说错,极痛,尤其在看见“神”字在火光里消失的时候,心头猛然抽紧,仿佛筷子穿透皮肤直插到他的心脏。但他坚持亲眼看着臂上的七个字慢慢隐藏到深黑的结疤下面,像隐藏所有秘密,像埋葬所有过去,任由一切在结疤的焦黑泥土底下腐烂,只要不让腐臭的气味溢进鼻孔,他有信心在往后的日子里活得自在,做一个备受弟兄敬仰、深受江湖尊敬的龙头。
离开洪师傅住处,陆南才沿中明治通往香港占领地总部走去,李才训早上传达了畑津武义的命令,要求今天傍晚召集几个堂主到总部见他,不知道日本鬼子要搞什么鬼。都是鬼子,英国鬼佬管理这个地方的方法跟日本鬼子极不相同,前者让人服,后者却只是怕,陆南才深信唯有前者才可长可久,使人自动自觉躬鞠,不似后者,是用枪口强迫你鞠躬。所以他已经开始盘算日后如何报复畑津武义和李才训,不为张迪臣,只为自己,为了自己曾经承受的屈辱,张迪臣不在了,他却活生生地跟这两个仆街共处于这个城市并且继续受其压制,所有的账他都记在心里的本子上,一旦时间到了,适合了,他将竭尽力气把他们踩在脚下,踩到七孔流血,踩到死无全尸。他竟因未知何时始来的血腥味道而感到亢奋。
陆南才走着,想着,距离占领地总部五六百米处设有岗防,陆南才瞧见四五个鬼子兵耀武扬威地持枪在沙包和铁丝网前站岗,李才训正好走在他前头不远处,用右手摘下帽子对他们弯腰敬礼,粗肥的背影像一头会走路的猪。陆南才在心里啐道:“呸!奴才!”但旋想自己平日亦对李才训卑逊恭敬,其实是奴才的奴才,未免一阵脸红。
李才训鞠躬后察觉陆南才也在,转身对他扬扬手,示意他急步追上。陆南才立即趋前,挤起笑脸道:“李堂主,你可要等一等小弟,小弟永远追不上你老人家的步伐……”
天空此时突然响起巨大的震动声浪。轰轰隆!轰轰隆!轰轰隆!由远而近,众人不必抬头亦知道是盟军飞机前来空袭,这阵子每隔十天八日即来一趟,集中在港岛的日本军政重地投掷炸弹。日兵马上咬牙切齿地喊骂“笨蛋!笨蛋!”并蹲在沙包屏障旁对天射枪还击,李才训二话不说冲跑到日兵阵地,却被铁丝网绊倒,跌个狼狈。
陆南才亦被吓得乱了手脚,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往前奔去抑或往后撤退,慌张之际,发现左边两百米外有一排唐楼,立即猛喊一句“是鸠但啦!”拔足奔去,并像昔日在广州水鬼潭遇鬼时边跑边在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轰轰隆……轰轰隆,炸弹继续如雨落下,陆南才一口气奔到唐楼前,侧身躲在柱旁,马上探头朝外察看李才训是死是活。他不怕李才训活着,只担心让他这样痛快死去,太便宜了他。陆南才曾经暗中立誓,无论如何屈辱都得忍耐,忍到战后,待李才训的日本鬼子靠山倒了,把他五花大绑推到关公神像面前,跪着,他要亲自审他,他要他说出关于张迪臣死亡的所有细节;神像旁摆放一张张迪臣的照片,他要李才训对照片叩一百个响头,叩到头崩额裂,用鲜血祭奠张迪臣。然后他将执起一把利刀,亲自动手,把李才训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从背部切起,切到胸前,肚上,大腿,小腿,最后是脸,那张可厌的脸,他要李才训的脸被切割成血肉模糊的骷髅。李才训死不得,不可死,陆南才不准他死。
如陆南才所愿,趴伏于地的李才训平安无恙,只是满嘴沙泥,还喃喃骂道:“死洋鬼子!死洋鬼子!”
陆南才放了心,稍定神,听见天空回复平静,相信已经安全,于是步离骑楼,朝李才训走去,扯开嗓门喊道:“李司令,放心!您吉人天相,福大命大,洋鬼子的炸弹亦要让您三分!”
李才训双手按住地面,把身子撑起,对他摇头苦笑,嘴上和脸上都是污泥,看在陆南才眼里像一只猥琐的老鼠。陆南才心里不屑,眼里却仍挤出笑意,续道:“我们进去总部喝杯酒,压压惊……”
话音甫落,骑楼附近突然爆出巨响,原来适才有一颗炸弹投到地面尚未爆开,像在等待陆南才走近,一步步地,走到它旁边,它才发作,像野兽般跃出咬人,把陆南才噬咬得皮肉崩离。轰隆一声,陆南才在炸弹里倒下,速度快得他没法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只觉得脑门遭震开,整个人从天灵盖开始崩裂,所有久久隐藏在身体里面的秘密,所有脸容,所有人,男的女的华的洋的,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哀愁,刹那间都被炸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一刹那,陆南才感受到真真正正的轻盈,比七叔曾经给他的更甚,比阿娟更甚,比张迪臣更甚,比所有所有更甚。
李才训被眼前景况吓得呆住,忽然,有一件物体被炸弹的爆破力冲到天空,再不偏不倚地掉到他面前地上。李才训低头瞄一眼,发现竟是陆南才的左下肢,但小腿以下不见了,唯剩大腿和左边半截屁股。
孙兴社龙头死了,独留凤尾在人间。
第四部 尾
二十七 人死如灯灭
陆南才的故事说完了。
人死了,当然一切都完了。尘归尘,土归土,下世投胎要投好。这是我外婆挂在嘴边的话。但她也说过“人死如灯灭”,年轻的我喜欢对她挑衅,问:“如果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冇了,还投什么胎呀?”
我外婆一边抽烟,一边淡然地自圆其说:“有谁知道呢?可能如灯灭,也可能会投胎,活着的人不知道,死了的人不会回来告诉你。所以啰,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都说一些,什么都信一些,最后不管谁对谁错,两边都有你的份,包无蚀底。”
我一直记得这段话,并深受影响。长大后,我确曾尝试什么都做做,什么都试试,什么都信一些也不信一些,否则不感踏实,没有安全感。可是再长大后,亦即当有了若干年纪,到了中年,始明白,不,不是的,做人必须好好选择,你选了做什么和信什么,就该全心全意去做、全心全意去信,生命太短暂了,把数十年放在做某种人和信某些事之上还嫌不够,若再分心,结果必难成事。
然而又再比长大更长大了些以后,亦即开始老去,终究觉得我外婆说得有道理。但跟谁对谁错无关。而是,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了,你信了,你体验过了,那才是你的,都是你的,里面都有你的份,等于替生命灌注了不同的可能性,聊胜于无地补救了生命的单一和枯燥。可惜我没法跟我外婆说明这看法,除非人死确实不如灯灭,我还有机会在某个空间、用某种形式跟她重逢。
人死或者真的不如灯灭,至少,不一定马上灭。我外婆去世那夜,她在医院床上,我在家中睡房,睡至半夜忽然听见她喊我的名字,声音初时在耳边,家辉,家辉,渐喊渐远渐无声,我惊醒过来,一个箭步冲到客厅,高声问:“谁?谁叫我?是阿婆吗?阿婆,你在哪里?”墙钟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廿四分。翌晨,我外公打电话到我家,说昨晚大约三点多,医院来电谓我外婆在梦中病逝。我坚定地相信她的魂魄曾经回来看我一眼,在三个外孙里面,我外婆跟我最亲近,尤其在好多好多年后,在我得知我外公跟洋船长的关系后,我更经常想念我外婆,好奇她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或愿不愿意知道。
所以,如果真有灵魂,如果陆南才的散裂四肢能够重新接合,如果他的魂魄缓缓飘起并且多年不散,他应该看得见多年后发生的事情。
张迪臣的遗体葬在柴湾国殇纪念坟场,墓碑编号N461,碑上刻着Morris Davidson 1912-1943。阿斌因找不到尸体,只在同一个坟场的墙上刻有姓名,潘国斌1921-1943。李才训于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前从香港逃到重庆,买通了军统的人,冒称自己之充当密侦纯由军统指派,冒险潜伏,只为解救被捕的抗日义士,因而逃过战后的汉奸审判,最后再南下香港,做生意,发了财。葛承坤和陆北风于战后被以汉奸罪名逮捕,五爷判死,北风成功越狱,逃到香港,张发奎将军的广州行营曾向香港政府要求引渡,但受到拒绝。孙兴社于陆南才死后,群龙无首,散伙了,陆北风赴港后重新召集弟兄,自当龙头,重新打出一片地盘,哨牙炳仍然是二把手的白纸扇,再风光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六七年在老婆的胁迫下举行“金盆洗捻”寿宴。
是的,英国人回来了,丘吉尔声色俱厉地对蒋介石说,若要取回香港必须“over my dead body”,罗斯福在旁边帮腔撑腰,蒋介石唯有忍气应允。伦敦政府老谋深算,于战争结束前四个月早已发出指示,宣布一旦重管香港,任何人除非犯下破坏经济和杀人放火的严重罪行,否则华洋皆赦。伦敦的政治家心知肚明,对香港华人而言,自己亦是“占地之夷”,如果跟日本人合作是“汉奸”,难道跟英国鬼佬合作便不算数?若要对其治罪,岂不容易引发争议,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战后毕竟进行了审判。一九四六年三月,英国在香港的最高法院和渣甸货仓分别设立军事法庭,审理了四十六宗发生在香港、上海、台湾、惠州、日本和公海的案件,有一百二十二名日本战犯受审,结果是廿一人遭判死刑,两人被判终身监禁,八十五人被判半年至二十年徒刑,十四人无罪释放。畑津武义虽于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已由香港转移至上海阵地,但战后被引渡回港受审,上庭九次,终遭判死。英国国家档案馆藏有英国陆军部档案,编号W.O.235的资料库收录了大量审判记录,如果陆南才前来找我,我愿意让他细读畑津武义庭审记录的其中一段文字——
被告:大日本帝国陆军畑津武义中尉 由东根德郡军团第二营押解
审讯地点及时间:一九四六年十月四、五、六、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日
召开法庭者:驻港陆军司令
庭长:威特中校 隶属:情报部队
成员:奇利和夫少校 隶属:皇家炮兵团
高尔利上尉 隶属:国王皇家来复枪队
答辩:无罪答辩
裁决:有罪
刑罚:绞刑日期: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
备注:一九四七年一月二日 畑津武义之绞刑于香港赤柱监狱执行
问:你可否告诉法庭,把Morris Davidson关在马头涌集中营的囚室内,对他进行了什么暴力行为?
辩:那都是所有不服从命令的战俘该受的对待,日本皇军并非刻意施行暴力,那只是基本管治之必要手段。
问:请你描述一下行为内容。
辩:由几名我军士兵把他反绑在椅背上,脱光全身衣服,拳打脚踢。
问:你有参与?
辩:本人没有。
问:由你下令?
辩:本人只是按照集中营的惯常规矩发号施令,即使我不下命令,我军士兵亦必自动执行。
问:那么,是你下令对受害人进行施暴?
辩:我已说过,我只是按照惯常规矩发号施令,不管对谁,只要在集中营里犯了错,都一样。更何况,他越狱逃亡,率先破坏规矩。所有战俘被送进集中营的时候,已经签了文件,答应不会逃亡,一旦逃亡被捕,自愿接受绞刑。
问:本人必须提醒你,绞刑和虐待是两回事。请你说说,为什么Morris Davidson会在被执行绞刑以前,突然死于审讯室。
辩:因为他反抗,对我军士兵吐口水。我军士兵生气了,不断踢他的下体,把他的阴囊踢至爆裂,他便死了。
问:有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令他吐口水?
辩:因为我告诉他,是他的一位朋友向我们的密侦报告,所以我们才在码头抓住他和另一个逃亡的华兵。他突然发疯,高声说不可能,告密者是他的人,不可能出卖他。他向我军士兵吐口水,骂他们是骗子。
问:请你说明什么叫作“他的人”。
辩:他没讲清楚,我不确定。可是我知道他是个变态的男人。
问:请你说明“变态”是什么意思。
辩:变态就是变态。是男人,却不像男人。男人应该爱女人。变态的男人却爱男人。据我所知,你们英国也不容许的吧。
问:英国容许不容许,是英国的问题,跟这次审判无关,请集中回答控方提问即可。你记得告密者的名字?
辩:我念不出来,但我会写汉文。我见过他,是个帮派分子。你给我纸笔,我写给你看。
控方批准请求。庭上宪兵把一张纸和一支笔递过辩方。
辩方在纸上写出告密者的姓名:陆南才。
亲爱的南爷。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世终究没有不留下痕迹的秘密。
是鸠但啦,陆南才。——因为有我马家辉,湾仔的老百姓仍将世世代代记得你,尽管不一定以你渴望的方式。
后记在湾仔回旋打转的记忆电车
王荣文先生来港演讲,相约晚上见面,领他到湾仔一间土耳其餐厅吃烤肉和喝啤酒,但忽然改变心意,道:“不如带你逛街散步?” 王先生点头同意。我便领他沿着骆克道与分域街交界处往东走到卢押道,街道两旁都是中门大开的酒吧,鼓噪的音乐,比音乐更鼓噪的人声,排山倒海地从酒吧里涌到马路上,穿越其中,似被无形的波涛冲撞着、攻击着,直从心底迫出了一股热浪,里应外合,几乎使人连走路亦难稳步。
在喧闹里我扯开嗓门对王先生道:“这区就是《苏丝黄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英文小说,也拍成了好莱坞电影。”
“哦,就是这里?苏丝黄的世界,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王先生笑道。
我续道:“十来岁的时候我在这里打过工,在舅舅的裁缝店,客人都是英国和美国来的海军士兵,只留港三天,前来订造西装,第一天量身,第二天试身,第三天便要取货离开了。舅舅有时候耍诈,西装明明造得过宽,他叫阿兵哥站在镜前,系上外套钮扣,他从后面轻轻拉住外套,客人便以为合身了……”
我边走边说,还伸手拉一下王先生的衣服以作示范,手肘不小心触碰到过路行人,被一对年轻男女白了一眼。我们两个男人遂笑得更开心,像恶作剧的孩子。
到了卢押道,右转过马路走进修顿球场,我又说了其他故事。修顿于战前的名字是萧顿,纪念一个叫作Wilfrid Southorn的殖民洋官的老婆,我小时候常来踢球,三山五岳,都是黑社会,却从来没人召唤我加入,因为嫌我又矮又瘦,嫌我碍事。
穿越修顿球场而到庄士敦道,有电车轨,对街是和昌押店,骑楼式唐楼被保留下来,但内部经营高档餐厅和创意精品。我对王先生说,小时候陪母亲进过这押店,她牵着我的手,柜台极高,母亲踮起脚尖,极艰难地把手表递给店主,我年纪虽轻,却仍觉得委屈与难过,替自己,更替母亲。
之后是圣佛兰士街、星街、月街、日街,再绕回庄士敦道,路经洪圣古庙,我对王先生说了阿姨在这里找盲公炳算命的故事。盲公炳铁口直断她有四次婚姻,她气得骂人,但结果灵验了,她嫁谁,谁便死,三回皆如此,只有第四任丈夫保住了命。
再之后是船街、大王东街、汕头街、厦门街、利东街、春园街、太原街,我告诉他这里曾是港岛的海岸线,所以船街极短,更有几级石阶残迹,是昔年的码头,香港人搭乘舢舨来往港岛和九龙即由此登岸。再之后便回到修顿球场,经由卢押道和骆克道的原路返回酒店。两个老男人都累了。
把王先生送返酒店握手道别后,我意犹未尽,折回修顿球场坐了一阵子,独自重温昔年往事。我在湾仔长大,至今仍喜自称“湾仔人”,把湾仔视为故乡。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让我回味,亲身经历的,耳朵听来的,眼睛读到的,或悲凉或哀伤,或欢欣或荒唐,或关乎背叛,或诉说忠诚,皆离不开球场四周的街道与马路。电车轨从上环蜿蜒而至湾仔,再经铜锣湾而延伸至筲箕湾,可是我的记忆电车就只在湾仔回旋打转,我是司机亦是乘客,凉风习习,我忘记了今夕何夕。而在平常日子里,当有朋友从外地来港,我亦喜欢带他们到湾仔走动,让他们坐上我的记忆电车,在几条道路之间兜兜转转,分享我所知道所记得所想象所渴望的Wan Chai。刘克襄、莫言、余华、初安民、陈雪、骆以军、阎连科、黎紫书……皆曾是我的记忆电车上的乘客,他们搭得高兴与否,我管不了,但我这司机把方向盘握在手里,用故事权作铃声,叮叮当,叮叮当,满足自在,无论白天或黑夜,同样是无比地畅快。
《龙头凤尾》折射了记忆电车的若干窗外风景,或虚或实,或浮或隐,连我都不太容易分辨个中真伪。如楔子所言,刚开始时我想写的是发生于一九六七年的“金盆洗捻”盛宴以及其后的江湖风云,然而写了两三万字,心意改变,推倒重来,把时间移前了三十多年,改由陆南才的乡间遭遇写起,最后竟把故事写成了“前传”,原先的“金盆洗捻”反而变成待续情节,只好留待下一部小说细述重头。这些年来,我经常不无滥情地觉得对湾仔有所“亏欠”,要给湾仔写几个故事,《龙头凤尾》正是我还出来的第一个,之后,若无意外,陆续有来。
小说动笔于二○一四年中。廿年前写过两三千字的短篇,坐下一小时即完成一篇,艳情、鬼怪、科幻,刊发在八卦周刊上,赚稿费,过日子,从没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到了五十一岁才开始写长篇,既然为的不再是稿费,总得认真一些,是前所未有地认真,不管每夜多晚上床睡觉,翌晨八点必起床,坐到书桌前,写完一千字再忙其他。有时候只写出几百字,甚至几十字,甚至几个字,但仍坚持每天写,因有一回跟杨照在台北的国家音乐厅吃晚饭时,他提醒我:“必须每天写,停下来了便会永远停下来。”我向来敬佩这位大哥,听他的,果然有效。
中间也并非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张家瑜忽然生病住院,我当然停笔照顾,一停便是三四个月;其后再有家人动手术,忙乱得晨昏颠倒,唯有停写两三个月。又其后,竟有两回弄坏了记忆棒,好不容易救回部分电子档案,失去了两三万字,非常挫败懊恼。幸好每回定神之后,像陆南才一样骂一句“是鸠但啦!”便又有了重新起步的意志。就这样,写写停停,从未想过放弃,最大理由是写小说确实是一桩非常快乐的事情,快乐到可以驱赶所有挫败懊恼。
《龙头凤尾》完成后,我读到村上春树在《身为职业小说家》写的字句:
“去做能让自己最快乐的事,做自己‘想这样做’的事,依自己想做的方式做,就行了。那么就算评语不好,就算书卖不好,也可以想成‘算了,没关系。至少自己快乐了’,就多少可以接受”。
我于初老之年动笔写长篇,感受正是如此。
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在即,必须对一些朋友送上诚挚的感谢。陈蕙慧是最先鼓励我写长篇的人,并且一路督促,令我不敢怠懒。还有王德威、范家伟、胡洪侠、止庵、顾文豪、余执、刘美儿、妮娜等诸位老师和好友,皆曾以不同的方式对我的写作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动人的鼓励。尤其张大春先生,我靠,把我的十八万字从头到尾读了据说两遍,不仅挑出无数错字,更对其中情节矛盾之处、细部遗漏之处、结局发挥之处,统统给了非常关键的提点,令我惭愧和“震惊”得失眠了两个夜晚。非常感激张大春的认真对待,对我,对小说。
对了,还有林美枝, 也就是作家“张家瑜”, 她期待和支持我写小说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终于, 小说现身了, 她终于有了一位“小说家老公”。至于她和我的女儿马雯,经常被迫听我把小说情节说了又说,偶尔也被迫提几句“听后感”,却都有启发。正在奋力创作英文长篇的廿三岁的马雯有一回道:“你没法强迫小说人物如何想、如何做,他们自有生命。”
我怔怔望着她,心里最渴望的事情其实不是她读我的小说,而是,终有一天,我读她的。
二○一六年九月十三日
香港九龙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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